南昌城南的十里长亭浸在暮春烟雨里,官道两侧的垂柳絮如雪乱。
容家的青篷马车停在老槐树下,王二正往辕马上挂新编的艾草香囊——穗子用的是赤麻,混着晒干的二月兰,说是能避五月的“晦气”。
叶润章倚着亭柱晃着手中的柳枝,湘妃竹扇柄上缠的流苏扫过石案:“容弟这马车倒是别致,车帘上绣的墨竹,不见匠气。”
陈穆远将樟木箱捆上马车,包裹里滑出本《府学膳录》。桂锦程捡起时,书页间飘落片泛黄纸笺:“卯时三刻供黍粥,附学生需自备碗箸……”
他对着陈穆远晃一晃书册,陈穆远的眼神也有些茫然,摇了摇头表示不是自己的,二人遂看向容与。
“陈兄当心呐。”叶润章竹扇一收,敲在《膳录》封皮,“我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搞来的,帮着你们提前熟悉府学生活……”
话音未落,容与己安置了一些行李,无语笑着掀开车帘出来:“叶兄连膳堂的菜谱都查了,莫不是要改行当庖厨?”她那雪青首裰上沾了些柳絮,倒似披了身春雪。
“唉……实不相瞒,为兄倒是有过当庖厨的想法,可惜被家慈吊在房梁上抽了三天,从此后便都改了。”
听着他这明显是夸张做作的语气,容与三人都跟着笑了。陈穆远最后还是将那本《膳录》好好塞回了包裹。
马车准备启程时,暮春的雨脚方收,天际隐现彩虹,长亭外的柳色还湿得发亮。
叶润章漫折柳枝,随意得像是抚过琴弦,“南浦青泥路,垂杨系马时——”他截了半阕秦观词,将柳枝弯成环状。
桂锦程正往马车辕架上别艾草香囊,闻言回头忍不住笑道:“叶兄如此情致,这尽折柳枝的架势,怕不是要把官道都薅秃?”话虽这么说,他却己开始翻找瓷瓶,好教叶润章将新折的柳枝浸上水露。
“折长柳要掐寸节儿。”陈穆远掏出裁纸小刀,踩着道旁青石将柳条削匀净,“要留叶七分,断口斜着劈。”他自怀里摸出棉线细细匝了断口,倒像在装订书卷。
容与默立马车旁,见叶润章将缠了丝络的柳枝递来:那络子用的是拆开的湘妃竹扇穗,浅褐色丝线上还沾着叶润章身上的沉水香。
“此去不过百十里路。”叶润章抖开新折的另一枝柳,同样递予陈穆远,骨节分明的手指拂开纷乱柳絮,“待院中槐花缀满檐角时,府学的青梅酒也该出窖了。”
马车车轮滚滚而去,被叶润章这么一搞,容与三人也生出些离别愁绪来。
见此,容与忽然笑道:“我倒是想起一个故事。”
桂锦程和陈穆远看向她,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江南某地有这么一个小镇,传出剃头鬼的异闻。说是啊,镇中许多书生,忽然在一夜之间,通通被剃光了头发,有人说是他们辜负了女子的感情,被厉鬼寻仇,也有人说是招惹了什么艳妖……”
二人不自觉地被这个故事吸引了注意,桂锦程追问道:“所以,究竟是为何?这么多书生同时辜负一名女子,听着也不大可能啊……那后来呢?”
“后来啊……”容与说着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出来,掐着嗓子,“后来啊,镇中一位柳姓的青衣琴师某次喝醉了酒,脱口而出道:‘谁叫他们曾经折我的枝子?我现在也剃他们的头发!’”
桂锦程和陈穆远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忍不住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个促狭鬼!”这么骂着,二人却是忍不住一边笑,还一边掀开车帘,回头望向叶润章——的一头乌发。
搞得叶润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以为好友们是舍不得自己,也感动地频频挥手。
离了府城范围,一步步向着家乡而去,三人反倒愈发归心似箭,几乎是昼夜兼程,两天的路程硬生生缩短到了一天半,第二日的暮时便到了桂桥村外。
即便是以容与的身体素质,也坐得腰酸背痛。
去前桃花遍野,回时槐香绕身。
陈家村要更远些,容与从未离家这么久,实在归心似箭,便叫王二先去送陈穆远再回来,而她自己和桂锦程下了车,向着村中行去。
暮色染透了村口老槐的枝桠,容与东瞧西看,总觉得这乡村风景格外令人怀念。
溪畔捣衣的吴婶子甩着湿漉漉的麻绳嚷起来:“案首老爷回村喽!”声浪惊起竹篱边的芦花鸡,扑棱着窜进菜畦,倒把蹲着摘蕹菜的刘婶撞了个趔趄。
桂锦程的月白绸衫早被顽童蹭满了桑葚汁,他索性解了外衫提在手中,笑容里满是无奈:“唉,唉……!都别挤!”
幸好容与早有准备,从空间里摸出一包饴糖来,每人两颗散给这些泥猴儿,孩子们得了糖果便心满意足离去。
这时,卖豆腐的老汉己敲响铜锣,铛铛声里涌出半村人,把青石板路挤成条七色锦缎——穿靛蓝短打的汉子扛着贺匾,扎红头绳的丫头捧着艾草束,乌央乌央。
这个喊着:“容案首回来了!”
那个嚷着“这么小便中秀才,莫不是真的文曲星下凡!”
还有的看中了桂锦程,不甘示弱喊道:“程秀才也是一表人才,不知可定亲了没有?”
……
就这么叫着闹着,容与的脸都笑僵了,行至村中老樟树,桂家的乌漆门楼里忽冲出个翠衫丫鬟:“程少爷可算回来了!”
她扬着绣帕指身后,八个短褐家仆己抬出朱漆食盒,“老太太备了三牲祭祖,祠堂的灯笼都挂满两廊了!”
容与趁乱退后半步,青布襕衫的袖口却被容妍拽住。
十岁的小妹顶着歪斜双螺髻,做贼似的对她低声道:“阿兄,跟我走,我知道一条近路!”
她指向竹篱深处,“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趁着人群围绕在桂锦程身边,仗着身小灵活,钻出人群,一头扎进户家交错的竹篱之间,等人们送完桂锦程,才发现己经失去了容案首的踪迹。
兄妹二人一路避着人一路跑,回到自家门前时己有些微气喘,对视着大笑起来。
容与一错眼,便见李月棠扶着门框,鬓边银丝叫夕照镀成金线,手里针线簸箩不知何时翻倒在地,新纳的千层底布鞋浸在了暮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