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泽轩的热忱如同高原上永不熄灭的篝火。
得知容与对云南的山野药草颇有兴趣,这位土司公子立刻拍着胸脯要尽地主之谊:“容兄想进山?小意思,我熟啊!哪条山路有野蜂,哪个山谷菌子冒头,我门儿清。明早就走,保管带你看个够!”
翌日天光微熹,山间雾气尚未完全散尽,露珠在草叶尖上滚动。
穆泽轩果然带了几名背着竹篓、拿着小砍刀的健壮家丁在观雨楼下等着了。
容与换了一身便于行走的劲装,更显得腰细腿长。
明彻则背负着简易行囊和药篓,里面是预先备好的几味常用成药和干净布条。
山路崎岖,林木渐密。
穆泽轩兴致勃勃地指点:“喏,容兄你看,这种红伞伞白杆杆叫大红菌,炖鸡可鲜了!……这个白胖胖的是鸡枞,贵得很呢!……哎呀,小心!脚边那个颜色妖艳的千万别碰,吃了要躺板板!”
容与步履从容,不时点头应和,同时观察着满眼青翠。
她对菌类品种确不甚精熟,更多时候是听取穆泽轩和向导的介绍。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灌木丛或林下阴湿处时,那琥珀色的眼眸便亮了起来。
“这个是重楼。”她弯腰指向一丛叶片如轮生花瓣、开紫花的奇特植物,“山间跌打损伤、毒蛇咬伤的良药。”
“此处腐叶下有黄精。”她示意容易,“块茎肉质肥厚,补气养阴。”
容易立刻会意,动作麻利地开始小心挖掘。
“那是……石斛?”她望见不远处一棵古树树干上附生着成簇的兰草状植物,“滋肾益胃,生津除烦。”
“等等!”她又指向前方山坡一片不起眼的草地,“是止血消肿的白及。”
……
容与总能在一派纷繁的绿意中,精准地辨认出那些具有药用价值的植株,一一指出其性味归经与主治功效,如数家珍。
穆泽轩和向导们从一开始的新奇,渐渐变得惊讶和佩服——这位来自江南的年轻举人,不仅文采斐然,竟在岐黄之术上也有如此深厚的底蕴!
十万大山中的土人,有了伤病大多是硬扛,寨中最有知识的“毕摩”,也不过认识几种粗浅的草药。
会看病的大夫,在他们眼里和天神无异。
山路蜿蜒向上,穿过深谷,走了大半天,最终来到一处坐落在半山腰的寨子。
寨子依山而建,多是竹木结构的吊脚楼,鸡犬相闻,几缕炊烟袅袅——此处正是穆氏土司辖下的一个小部落。
他们在寨子里住下,受到了山民朴素而热情的招待。
新鲜的野菜、竹筒饭、烤得滋滋冒油的土鸡,滋味原生态而浓烈。
他们采来的各类蘑菇也被一锅炖了,鲜得人能吞掉舌头。
来的日子正巧,他们还赶上了寨子里举行的泼水节。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男女老幼提着盛满清水的竹桶、木盆,嬉笑着互相泼洒,水花西溅,欢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穆泽轩率先冲进去,和熟悉的寨民闹作一团。容与含笑站在边缘观望。
突然,一桶水兜头向她这边泼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道深色的身影如同本能般闪到容与身前——“哗啦!”一大桶清凉的水,全数泼在了容易身上。
容易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继续警惕地、如礁石般挡在容与之前。
容与瞧着容易甩头的动作,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过她的确没有当众湿身的打算,此刻也便安然躲在容易身后。
在寨子居住的几天里,容与并未闲着。
她用带来的药材和就地辨识采制的草药,为几位患有积年陈疴或意外跌打损伤的山民进行了诊治。
风湿痹痛、小儿疳积、胃病……
她开的方子简单有效,态度温和耐心,很快便赢得了寨民的信任和称颂。
一些简单的艾灸、推拿也由容易代劳,效果立竿见影。
这一年行走,容与常常如此义诊,既增加了自己的经验,也叫无钱寻医问药的底层百姓得些益处。
她从不用贵价的药材,大多都是身边随处可得的,如此琢磨下来,对各种药材的药性倒是更多了几分心得。
夜晚,寨中央燃起巨大的篝火,举行了一场小型的庆祝晚会。
火上架着烤全羊,香气西溢。
人们围着火堆席地而坐,载歌载舞,有老人用粗犷的嗓音唱着古老的调子,也有青年男女借着歌舞眉目传情。
火光映照着容与清逸俊朗的侧脸,也映照着她琥珀色瞳孔中跃动的光芒。她的目光穿透热闹的人群,看到那个篝火旁角落里坐着的少女——蜜儿。
蜜儿约莫十五六岁,不同于寨中其他姑娘被日头晒得红扑扑的健康肤色,她皮肤是蜜糖般的浅棕色,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在火光下如同林中的小鹿,闪烁着近乎原始的野性。
她穿着简单的靛蓝色土布裙,颈间戴着几串用彩色石头和兽牙串成的简陋项链,赤着脚,脚踝纤细有力。
这几天,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容与采药、治病时靠近,用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沉默而专注地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仰慕。
此刻,她像是鼓足了勇气,端着一碗自家酿的香甜米酒,穿过载歌载舞的人群,径首走到容与面前。
她将酒碗高高举起,声音清澈脆亮,带着些微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汉家阿哥!这碗酒,敬你!谢谢你的药!”
说完,自己仰头先喝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她微扬的脖颈滑落,在火光照耀下如同流淌的金珠。
她抬手用力擦了下嘴角,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亮得惊人,紧紧盯着容与。
容与温和一笑,接过碗也饮了一口:“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蜜儿放下碗,往前又凑近一步,带着山风的气息,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和隐秘的不安:“阿哥!你……你们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离开大山?”
“嗯。”容与点头。
“那……那你能不能……”蜜儿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带我走?我跟你们一起走!”
容与微微一怔,旋即摇头,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蜜儿姑娘,外面的世界很大,但也很复杂。并非乐土。”
她看着少女因失望而瞬间黯淡下去、却又很快倔强抬起的脸,心中了然。
几天下来,她从几个山民老人小心翼翼的闲谈中,早己听闻穆氏土司在此地沿袭的某些“旧制”——其中之一便是,辖地内适婚女子,新婚之夜的“初权”归属土司老爷。
这在当地人眼中,是天经地义、敬畏“神王”的一部分,甚至是某种“恩赐”。
蜜儿的梦想不是某个汉家阿哥,而是山外的那片未知的广阔天地。
“江南……听说那里没有冬天,到处都是花和水……”蜜儿眼中燃着向往的火苗,随即又蒙上愤懑的雾气,“我不想……不想一辈子困在这山里,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