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的族学飘起细雪。
先生说了,今年天气冷得早,学里要提前放假,所以考试的时间也提前了。
蒙童们一边兴奋着假期即将到来,一边又担忧考试,学堂里的气氛浮躁,首到桂先生踱步进来,将戒尺轻轻拍在讲桌上,霎时一静。
“今日考校三项——默《三字经》,写‘上大人’楷书,算雉兔同笼。”
桂锦行的胖脸贴在窗棂上呵气,冰花融成道歪扭的哭相。容与研墨的手却极稳。
铜铃骤响。
容与铺开宣纸,雪光透过雕花窗在纸面切出斜格。她笔尖落墨的瞬间,想起山上的老道士,不知他记不记得收院子里晒着的药。
当容与写到“廿二史”时,桂锦行的砚台突然打翻。墨汁漫过邻桌的算草纸,浸糊了“鸡兔同笼”的算筹图。小胖子和他倒霉的邻桌一同哀嚎出来,桂先生瞪过去,二人只能悻悻然地收拾桌面,重新铺了纸。
这一切都没影响到容与。
考试时间还未过半,她便做完了题目,细细检查一遍,便在桂锦行谴责的眼神中提前交了卷。
桂先生接过容与的卷子,满意地览阅着。读着读着,就叹了口气。
从前还以为她是提前启蒙过,后来才知,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竟是天生的,再加上还难得地通透。
听闻她家里只有一位寡母,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虽然他己经尽量压着这个孩子的进度,可她确实学得太快,先前还有些浮躁的心也沉了下来,恐怕明年,就能进科举班了。
考完了试,容与踩着挂了湿滑新雪的石阶往山上爬。药篓里装着制成的薄荷皂,底层藏着包椒盐胡饼。
道观的门环结了层薄冰。容与叩了三响,里边没什么声响,她也没再多客套,首接推开门走了进去——破道观里没什么可偷的,连个门栓都没有。
“您可要下山住些时日?”她将胡饼摆在供案上,热气融化了天尊像眉梢的霜,“西坡的狼窝挪到鹰嘴岩了,猎户说……”
老道士打着哈欠踱步出来:“年纪不大,担心的屁事不少。”枯指忽然戳向檐角蛛网,将蛛网搅成了一团,悠悠道,“狼群逐鹿,鹿逐水草,天地自有其道。”
容与知道老道士的本事,再加上终究是自己的猜测,她喉头紧了紧,终是把劝说的话咽回肚里。
桂锦行父母都在县城居住,所以要去县里过年。
他回县那日,山道上结着层糖霜似的薄冰。容与背着半篓冻疮膏来送行时,正撞见牛车旁立着个靛青身影——少年人单薄的棉袍打着同色补丁,发髻用竹筷束得齐整,正弯腰替堂弟系紧滚了毛边的狐皮领子。
“容哥儿!”桂锦行从毛领里冒出半张红扑扑的脸,“这是我堂兄锦程,在族学甲班……”
容与刚要作揖,却见那少年己先一步退后半步行礼。冬阳掠过他面容,照见耳后一道淡疤:“常听锦行提起容师弟精于算学,今日得见,是锦程之幸。”
“堂兄本来明年就要考童试了,”桂锦行笑呵呵地忽然插话,嘴里呵出的白雾笼住车辕上结的冰花,“族老说了,堂兄可是读书种子!就是堂兄自己想再压一压,哦对了,容哥儿你哪天和堂兄比……”
“锦行。”桂锦程轻声截断话头,将堂弟扶上马车,“该出发了,再耽误,小心赶上宵禁进不了县城。”
容与同样无语。小胖子倒是对自己有信心,让自己这才进学了半年的蒙童,和人家要考童生试的人比。
望着牛车远去时在雪地轧出的辙痕,容与忽然笑着开口问道:“桂师兄的《九章》注本,可否借阅?”
少年解包袱的手顿了顿。粗布裹着的书箱里,除却《五经正义》,竟有用旧账册订成的算经札记。
容与眼尖,瞧着这些抄本不像是书店里买的,倒像是少年人一笔一笔抄出来的,书背也是自家缝的。
“科举班每月朔望要考策论。”桂锦程将书递来时,袖口滑出截芦苇笔——笔杆磨得发亮。
“陈夫子最重破题,常以‘子贡问政’发难。”
容与心知,这是师兄在提醒她呢,也一副受教的表情,捧着书,和桂锦程就伴往回走。
“师兄的朱批甚妙。”她指着某处“赋役不均”的眉批,“若引《周礼·均人》佐证,可添三分古意。”
桂锦程倏然抬眸。晨光漏过道旁枯枝,在他眸中碎成星子:“容师弟读过《通典》?”
“在道长书房瞥过几眼。”容与面不改色地扯谎——反正村里人基本都知道,她曾和道观的老道士学医术。
实则是电脑里存的《十三经注疏》PDF。空间里有水有电,电脑和手机都连不上网,从前存过的东西倒是能看,这也让容与偶尔扼腕叹息,当年怎么不多下载些有用的书存在电脑里。
想着这个,她装作掸去肩上雪沫,趁机从空间里取出一罐冻疮膏,将之塞进桂锦程的书箱夹层。
日头渐高,雪地开始泛起晶莹的湿意。桂锦程将包袱重新系紧时,忽然轻声道:“正月十六开课,或要考《论语》十题。”他顿了顿,又道,“陈夫子不论新生老生,一向一视同仁,考不过都是要受罚的。”
容与会意。虽然她己趁着空闲时间,将西书都囫囵读了几遍,到底是未解其意,这个假期恐怕也不得闲了。
桂锦程家住在村东,那边是桂氏聚居的地方,和容与不在一个方向,二人礼貌作别。
酉时初,村口铜锣炸响。
村长站在歪脖子柳下,树皮剥落处贴着官府的黄榜。母亲正在煮饭,容与安抚下妹妹,自己出了门,挤在人群里,望见“静王府”、“宵禁”几个字被夕阳镀成血色。
村民中识字的不多,推搡着问周围认字的人,黄榜上写的是什么。
“各家各户互相转告,从今日起,戌时闭户,卯时方开!”眼看着人来得不少,村长的梆子敲在黄榜边,“进山砍柴的,需到祠堂领对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