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重归寂静。
片刻后,容易重新用火折子点燃了油灯,容与脸上带着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微微摇头道:“哪来的这么笨的贼?”
容易拿起桌上那盏孤灯,走到气窗边,照了照那个被用作踏脚点的木楔子,又看了看窗框上留下的几道新鲜的刮痕和一小片被刮破的深色粗布碎片。
“不过,笨些也好,”瞧着容易搜过来的罪证,容与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在寒夜里格外清晰,“笨,才显得真实。越是笨拙,越是惊惶,幕后之人越不会起疑,只当是他自己走了狗屎运。”
……
眼看着有人摸走了图纸,此事也算暂时告一段落,只需继续派人盯着便是。
对容与来说,更重要的事情还是——府学即将开学了。
东斋兰字院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带着初春微寒的风涌入,随即又被沉稳的脚步声踏碎。
陈穆远当先走了进来,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的靛蓝棉袍,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青布褡裢,虽风尘仆仆,眉宇间却带着归家的踏实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身后的则是叶润章。月白绫缎夹袄外罩着件银鼠灰的鹤氅,步履从容,仪态风流。
洗砚捧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亦步亦趋。
“怀臻师兄!文泽兄!”瞧见他们进来,容与搁下手中的狼毫笔,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行简。”陈穆远声音不高,带着豫章乡音特有的沉厚圆润。他走到容与书案前,熟练地解下褡裢,利落地置于案角,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透着厚实感。
“年节方过,带了点老家的土仪。”他解开褡裢的绳结,动作不疾不徐,“年前,我去了一趟桂桥村,你家的宅子被打理得极好。这是新制的腊兔肉,牛叔特意让捎给你的,肉质紧,耐蒸煮。”
没等容与应声,他又取出一个油纸包裹,解开一角,露出里面颜色深褐、纹理清晰的笋干,“年前才晒的冬笋干,味足,烧肉煨汤都极好。”
最后又是一个粗陶封口小坛,“自家酿的甜米酒,比不得醉流霞,但胜在清甜,温一温喝,暖胃解乏。”
“哎哎,陈师兄,你这是要把家都搬过来啊!”容与终于插了一句话,笑着摆摆手叫容易收拾了。
叶润章也在一边插话道:“就是就是!我的呢?怀臻兄也忒偏心了。”
“何时少过你的?早就准备好了,下学叫洗砚去我那边取便是。”陈穆远无奈地应了一声,然后又郑重地从怀中贴身衣袋里取出一个颇为厚实的素笺信封。
信封口压着常见的朱砂火漆,上面一个端正的“桂”字印记清晰可见。
“子衡和锦行托我带的信。”
陈穆远将信递给容与,目光里透着一丝暖意,“子衡说,桂小姐在跟着族长夫人学着管家理事,开春便要学辨那安息香、乳香脂等贵重物了,还提到要给你寄些新学的香品试用。锦行闹着要来府城玩耍,后来见了我带回去的策论试题,终于老实了。”
此时,叶润章己然在容与对面的雕花扶手椅上优雅落座。
洗砚早己手脚麻利地在旁侧小几上摆好一套白瓷底缠枝莲的盖碗茶具,正提着红泥小壶,壶嘴倾泻,热气氤氲中清亮的茶汤注入杯中。
叶润章接过洗砚奉上的茶盏,他唇角噙着笑,听罢陈穆远之言,眼波流转看向对方,戏谑道:“瞧瞧,怀臻兄回一趟家,比钦差大人出京事情还多呢!”
他话语间带着三分不经意的调侃,遭陈穆远瞪了一眼,也不生气,而是嬉笑着将视线转向容与,“行简,来看看我带的!虽无怀臻这般家乡野趣,但你保准喜欢。”
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微微一颔首示意,洗砚便立刻上前,将怀中抱着的几个锦盒逐一开启,置于书案之上。
第一个锦盒内是数册线装整齐的账本及一页誊写精整的素笺清单。
叶润章指尖随意地点了点清单:“这是年前水车与香露两项收支总览。水车一项,”他声音平静无波,还带着些慵懒,如同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平常事,“依你我当日之议,取费低廉,仅收工料之本及些许养护之资,遍及豫章十余府县,灌溉田亩颇广。”
水车之事,容与通过孙知府的路子上报了朝廷,还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不过也不能擎等着,容与遂和叶润章合伙,搞了个小小的水车工坊,有工匠来学习如何制作的,也分文不取,只在工坊内当一月学徒便是。
孙知府也帮着进行了推广,这东西的作用,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也一眼能看出来,即便是村中集资,也是要搞上一台的,所以出售的数量可不算少。
“账上所余,除抵匠作酬劳、物料耗损并预留岁修之资,所余……”叶润章报了个数目,确乎不多,甚至有些微薄。
容与微笑颔首,并不忧虑,反倒安慰道:“此物原为惠农便民,非为牟利,如今能自负运转,略有薄资以备不时之需,也算是不负初衷了。”
叶润章啪地一敲手中折扇,笑吟吟道:“正是,不过……”
话未说完,他指尖转向第二个略小的锦盒。
——内里是数张金额明显大得多的银票及一叠纸张更厚实的契单。
容与只是看了一眼,就将锦盒扣上,挑眉看向叶润章等他解释。
“这些是香露的利钱,”叶润章的声线里终于掺入一丝几不可闻的得意,“江南物阜民丰,尤以苏杭为甚。此物新奇雅致,切合闺阁心意,年前赶着秋花应季出了几批,甫一入市就被抢购一空!”
他啧啧称奇道:“如今正是梅花上市的季节,只要容大姑娘不嫌辛劳,只怕能赚更多!”
他挥了挥袖,一阵香风拂过。容与闻得出,这也不是叶润章从前惯用的沉水香了,倒像是容香记刚刚出产的那款“料峭春寒”——梅香里夹杂着如残雪般的冷冽。
容与遂笑道:“别的不说,文泽兄自己倒是很喜欢我家的香?”
“那是,容大姑娘实在巧思,竟能制出如此清冽又醇厚的香露,每样我家都留了不少。”
他略作停顿,修长的手指轻敲锦盒边缘那冰凉的铜活,目光却深邃地投向容与,话锋稍转,“行简,我也不瞒你,从这香露生意上,我家得到的好处……不只是金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