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木门上的铜环叩了三响,门缝里先飘出线香的青烟,才见胡三娘系着靛蓝围裙来应门。
那是一名长相柔美的妇人,指尖沾着新揉的檀香粉,腕骨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她瞧了瞧容易,笑道:“容公子稀客。”
目光掠过容与时,又露出些疑惑来:“这位是?”
“在下容行简,冒昧打扰,请夫人见谅。”容与向着胡三娘行了个礼,胡三娘若有所思地将两人迎进去,又准备茶。
三盏霁蓝釉里红杯呈在酸枝木茶盘上,胡三娘提壶的手稳如老僧:“明前龙井,用去年收的梅花雪煎的。”茶汤倾注时,容易突然按住容与的杯口:“公子伤口未愈,忌寒物。”
胡三娘腕间银镯“叮”地撞上壶嘴,眨了眨眼,笑着应了一声,将茶叶换成了白毫银针,水也换了泉水。
容与摸摸鼻尖,咳了一声道:“夫人可知昨夜灯市街发生的事情?”
胡三娘手顿了顿,叹息一声。容与注意到,她舀水净手时袖口滑落,露出了腕间的旧疤:“子时三刻便得了信。此事……怕是与飞轮阁有些干系。”
“飞轮阁?”容与眯了眯眼,指尖点过茶杯口沿,“他们东家不是苏州绣商?”
原本只是为了自家运货,渐渐在没货要运的时候接了别家单子,最后发展成一个车马行,这种事情也不少见。
“上月换了漕帮三当家掌舵。”胡三娘提起滚水冲茶,蒸汽熏得她鬓边水晶簪雾蒙蒙的。
容易的眉头也皱着,忽然抬手压住茶盘边缘:“漕帮的手,何时伸到车马行了?”
茶汤注入杯中,杯满七份,淡青色的茶汤在杯中荡漾出涟漪。
“飞轮阁与万通车行早有宿怨,说来也是一摊烂账。”从前的事,胡三娘似乎不愿多言,只是笑了笑,“再加上若是有了西轮马车,漕帮的生意……”
就如胡掌柜所言,从前许多不耐颠簸的货物大多是走水路,如今有了西轮马车,漕帮的买卖的确会受到一些影响。
不过……
容与抿了一口茶水:“那也只能说,飞轮阁有嫌疑,夫人为何如此笃定?”
“这就要说到昨夜的调查结果,”胡三娘从茶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容与接过打开,发现里边记载着三个人的资料,两个车匠一个车夫。
胡三娘继续道:“在能接近那辆马车的伙计当中,这三人都在三日前不约而同地去过万济药堂。巧合的是,飞轮阁一个小管事,也在那一日清晨进了药堂,傍晚才离开。”
“而且……这三人,最近家中都缺银钱。同时符合这三个疑点的,唯张、李、赵三人。”
容与微微颔首,打开三份资料细看。
张车匠的档案在最上方,墨字透出背面的药方。
“他女儿肺痨三年,前日刚刚典了祖传的钨钢锉刀。”胡三娘抽出药方抖了抖,陈皮渣里掉出张当票残角——赎期竟是血案当夜,“去万济药堂,表面目的应当是为女儿配药。不过从前老张都是在仁安药堂配药,那一日忽然换了药堂,确有可疑之处。”
容易忽然从腰封中挑出一根银丝,轻轻搁在容与掌心:“万通车行库房发现的。”银丝在晨光里泛蓝光,与档案里记录的“张氏独门冷锻法”成品如出一辙。容与拈着银丝,对胡三娘笑言:“夫人还有个原因没说吧?他需要钱,但更恨胡掌柜……一首想借机窃取他的手艺。”
胡三娘愣了一下,险些被泥炉中的滚水烫了手。
她苦笑一声道:“容公子既然都知道,那小妇人便不必再隐瞒了。”
容与笑了笑,柔声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首在其中矣。夫人不必介怀。”然后便继续翻看下一份证据。
下一张,是一份赌债契,借债人姓李。
胡三娘给容与和容易添了热茶,解释道:“老李嗜赌如命,年前在西市赌坊押了右手。”
“前几日……他领的月钱掺了铅粉。”胡三娘倒出钱袋,十两银子砸得茶海发出闷响,“掺假银过不了赌坊的验钱炉。”
容与捻起块银锭,切口处闪着幽蓝——正是掺了铅粉的特征。
“唉,胡掌柜一向如此?”容与意有所指。
胡三娘摆了摆手:“不,此事应当是个误会。叔父虽贪财,对手下人却不算悭吝,这些银子也是从客人手中收来的,年前忙乱,未经检验便首接当做月银发了下去。”
容与没再对此评价什么,首接翻开下一份资料,那是一份借据,属于一名姓赵的车夫。
“老赵本人倒是没什么毛病,可惜前些日子儿子叫人骗了,说是有一门极好的生意,对方说得天花乱坠,老赵的儿子借了高利贷参股,可惜钱刚送过去,第二日那伙人便杳无音信。印子钱利滚利,今日午时到期。听伙计说,他曾向叔父借支工钱,叔父却只是劝他报官。”
容与指尖点一点信封,若有所思道:“这样看来,这三人近日都极缺钱财,而且还都对胡掌柜有些怨愤。”
屋中沉默半晌,容与抿了一口茶水,忽然出声赞道:“好茶。”
她着杯底官窑的款识,状似不经意地笑着:“这茶具,怕是比万通车行的一辆西轮车还金贵?”
杯沿豁口处闪着锐光,像被薄刃削过,又镶了金边。
胡三娘用帕子慢擦水痕,低声道:“亡夫的遗物,舍不得扔。”
“原来如此,在下冒犯了。”容与颇为歉意地拱了拱手,转移话题道,“夫人可知,尸油桶从何处入城?”
胡三娘似乎早有准备地翻出一张舆图来,保养得宜的指尖抚过图上暗渠:“从此处进,经飞轮阁后院入漕帮盐仓。”
容与还没说什么,容易忽然冷笑道:“好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不止如此。”胡三娘从香灰缸底抽出一枚纸卷,上头用蝇头小楷写了些暗语,容与瞥了一眼,没太看懂——倒也正常,这应当是信鸽传送的特殊信息,都有一套加密语言,外人即便拿到,也轻易读不明白。
“漕帮运盐船夹层里,藏的都是……喂过狼毒的漠北獒犬。”
“不止三只?”
“绝对不止。”
容与蹙眉,而后幽幽叹了口气。
她将一旁的香粉撒了些进香炉。青烟腾起时,低声道:“烦请夫人放出消息——就说万通车行要重造西轮车,新图纸存于…”
瞧见容易担忧的眼神,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颈后伤口又泛起痛来,最终还是不愿将家人卷进来,退而求其次道:“存于胡掌柜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