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
身体上的伤痛在医生和护士的照料下渐渐恢复，但灵魂深处那份因为苏可霓的牺牲和兄弟们失踪而留下的创口，却依旧在每一个寂静的午夜隐隐作痛。
苏可霓每天都会来看我。
她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默默地削着苹果，或者低头看着她那本永远也翻不完的英文原版小说。
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让她整个人都像是笼罩在一层不真实的薄纱之中，美好，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易碎感。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我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为我付出了什么。
她似乎也知道我知道了这一切，但她从不点破，也从不解释。
我们就像两个隔着透明玻璃墙的默剧演员，用眼神，用沉默，用那些心照不宣的微小细节，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今天的笔记。”
她会将一叠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课堂笔记轻轻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谢谢。”我接过笔记，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心中总会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涟漪。
我知道，这些笔记，是她用她那所剩无几的执念，为我这个闯入者维持着这个2005年时空的日常的证明。
“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下周……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她会偶尔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香樟树，声音很轻，“……快期末考试了。”
期末考试……
这个曾经让我感到头疼，却又充满了青春期特有的、无足轻重的烦恼的词语，此刻听来，却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
我的兄弟们还被困在那个充满了遗憾与绝望的维度，生死未卜。
苏可霓，这个用生命换我“存在”的女孩，也随时都可能像泡沫一样彻底消散。
我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什么期末考试？
“苏可霓，”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看着她那双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清澈，却又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愁的眼眸，轻声问道，“如果很重要的人，迷失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能找到他们吗？”
她削苹果的动作，微微一顿。刀锋在红色的果皮上，划出一道细长而流畅的弧线。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声音轻得像羽毛：“……只要那个连接的频率，没有彻底断开……”
她顿了顿，将削好的苹果，用一把小巧的水果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整齐地码放在白色瓷盘里，然后，递给我。
“……总会有重逢的可能吧。”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那么清冷，却又像一束微弱的光。
……连接的频率……重逢的可能……
我这个时间摆渡人的灵魂频率，是唯一能够在时空集坍缩之后，重新锚定那些破碎时空节点的钥匙。
我们三个，就像三颗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行星，因为某种偶然的引力而产生了纠缠。
只要这份纠缠还在，只要我们之间的灵魂共鸣还在，我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可是我该如何才能在不引发这个2005年时空的规则力反噬的前提下，重新校准并放大我们之间的共鸣频率？
苏可霓却似乎看穿了我内心的焦灼。
她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宁静的香樟林，忽然，没头没脑地，轻轻哼唱起了一段旋律——
“知了声将那夏天 拉得很长……”
“粉笔灰 在光束里 轻轻地扬……”
我们乐队的第一首歌。
她的歌声，很轻，很柔，像一股清泉，缓缓流淌过我那颗早己干涸的心田。
没有了校庆舞台上那份石破天惊的惊艳，也没有了在“遗憾维度”里那份净化一切的强大力量。
只有一种淡淡的，却又刻骨铭心的怀念。
我静静地听着，眼眶，不知不觉间，又了。
“有些歌，”苏可霓转过头，看着我，“它不仅仅是旋律和歌词。”
……
这首歌，不仅仅是我们乐队的代表作，更是我们三个灵魂频率最初产生共鸣的起点。
她在我面前唱起这首歌，她不是在怀念过去，她是在……提醒我。
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诉我找到兄弟们的关键所在。
“谢谢……”
“苏可霓……谢谢你……”
她微微一笑，笑容在夕阳的余晖下格外动人，却又带着一丝即将消散的，虚幻。
“时间不多了。”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疲惫和……不舍。
“时间不多了”，不仅仅是指我寻找兄弟们的时机，更似是指她这个“执念投影”，所能维持的，存在的时间。
她的执念，在引导我回家，在确认我这个时间摆渡人能够继续存在下去之后，似乎，也己经接近了尾声。
她也快要……离开了。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想要挽留，想要把所有的真相，都对她和盘托出。
但，最终，我还是……什么也没说。
因为我知道，有些告别，是注定的。
有些念想，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
不辜负她。
我深吸一口气，从病床上坐起身，
“苏可霓，”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等我回来。”
然后，不再有任何犹豫，我拔掉了手背上那根碍事的输液针，掀开被子，朝着病房门口，大步走去。
我不想再逃避。
我要主动出击。
我要去那个我们曾经一起挥洒过汗水与梦想的地方。
我要去那里，用我们自己的歌，去呼唤他们。
去把他们，从那个混蛋的维度里，一个不少地，都他妈的给老子……带回来！
我没有通知任何人，甚至没有再去看苏可霓一眼。
我知道，她一定在某个角落，用她清澈却哀伤的眼眸默默地注视着我。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有些决心，早己在心中刻下。
当我再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铁皮门，走进那个弥漫着尘土与回忆气息的废弃仓库里。
一切都和我记忆中，和他们最后一次在这里排练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那把蒙尘的旧吉他依旧静静地靠在墙角。
杨昭远曾经用来当鼓凳的破旧轮胎也还歪歪扭扭地躺在那里。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我们曾经嘶吼过的歌声，和那些不切实际的，关于乐队和未来的梦想。
我走到仓库中央，盘膝坐下，闭上眼睛，
不应该是单纯的感应，而是……
燃烧。
用这错位的灵魂，这承载了田小宇的遗憾、慕清风的热血、苏可霓的苦难、以及慕小宇那份孤独守护的，独一无二的“摆渡人频率”，去强行撕开一道……通往那个“遗憾维度”的，稳定的时空裂隙。
我知道，这很危险。
强行连接，会加速我自身频率的崩溃，甚至……彻底“消散”。
那又如何？
如果我的存在，是以苏可霓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如果我的兄弟们，正因为我的“错位”而被困在无边的绝望之中……
那我这个摆渡人，还有什么存在下去的意义？
“了……彪子……”我在心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如果你们能听到……就给老子……回应！”
许久，不经意的瞬间---
我的大脑，再次传来一阵剧烈的轰鸣……眼前那片熟悉的仓库景象，开始迅速地褪色，扭曲，变形……
取而代之的，是那片熟悉的，充满了暗紫色星云和扭曲废墟的，“遗憾与不甘的维度”。
冰冷而强大的规则力，也如期而至，像一只无形的巨手，从西面八方，朝着我，狠狠地压了过来，试图将我这个胆敢挑衅宇宙秩序的BUG碾碎彻底。
“来啊！”我怒吼一声，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主动将自己的“摆渡人频率”提升到了极致！
幽蓝色的光芒，从我身上疯狂涌出，像一道道坚韧的锁链，强行刺入周围那些翻滚的暗紫色星云之中，试图在其中，寻找，并锚定那两个灵魂坐标。
“咔嚓……咔嚓……”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恐怖的规则力的碾压下，一点点地碎裂……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我的全身，让我几乎要昏厥过去。
但，我依旧死死地咬着牙，不肯放弃。
因为我看到了……
那片最深沉，也最绝望的暗紫色星云深处，我看到了两个正在被无数暗红色“遗憾频率”锁链般缠绕的灵魂光点！
一个是清冷的银白色，一个是炽热的赤金色！
“给我……回来！！！”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
我把自己即将彻底崩溃的摆渡人频率，化作了一道最决绝的火焰，朝着那个包裹着他们的暗紫色星云，狠狠地撞过去！
我知道，这是一种同归于尽的献祭。
用我这彻底消散，去换取他们两个哪怕一丁点回归的可能。
苏可霓……我……要食言了……回不去了……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所有的频率都即将归于虚无的最后一刹那——
“别……别走……”
一个清冷的，带着浓浓哭腔和绝望颤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却又异常清晰地，在我耳边，不，是在我灵魂最深处，响了起来。
苏可霓？！
我猛地睁开那双早己因为绝望而闭上的眼睛。
只见，一道穿着蓝白校服，扎着利落高马尾的，熟悉，却……虚幻的，纤细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如同水汽般的质感，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空气之中。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我，却又……一次又一次地，从我那虚幻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你……你怎么……”我看着她，心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她……她竟然也来到了这里？！
“别……别做傻事……”苏可霓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却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像两颗在风中摇曳的星辰，随时都会坠落，“别用你……去换…”
“你说什么？！”那双因为献祭而变得有些涣散的眼睛，死死地瞪大眼睛盯着她，声音因为愤怒和不解而剧烈地颤抖着。
“要我放弃他们？！他们是我的兄弟！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
“笨蛋……”
苏可霓看着我这副近乎失控的模样，那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眸中，仿佛在刚刚闪过决绝的温柔。
她没有再试图去阻止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在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在她虚幻的身体即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她忽然……露出了一个，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
灿烂而又凄美的笑容。
那个笑容，像一道划破无边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我整个混沌的灵魂。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呢喃，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轻轻地，对着我，也对着这片即将吞噬一切的虚空，说出了那句……我曾经在小苏可霓梦境中，对她说过的话——
“……小宇……跟着星星……回家……”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彻底化作无数细小的星尘，然后，义无反顾地，朝着那片包裹着钟浩轩和杨昭远的，最深沉，也最狂暴的暗紫色星云，猛地……冲了过去。
“不要——！！！苏可霓——！！！”
我目眦欲裂，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她不是在阻止我救他们……
她在用仅存的，最后一点执念，进行一场比我更加彻底的，二次干扰献祭……
她要用她这缕即将消散的残像，去为我们……争取那万分之一的生机！
“轰隆隆——！！！”
那片星尘，与那狂暴的暗紫色星云，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没有毁天灭地的能量潮汐。
只有一片……极致的，死寂的，白。
那片白光，像宇宙初开时的第一缕光，又像所有文明终结后的最后一抹余晖，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感知，也……吞噬了整个遗憾维度。
我…真的是世界上最混蛋的人……苏可霓用生命换来的新生，被我这般蹂躏…
……
不知过了多久。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
熟悉的，绿茵茵的草地上。
阳光温暖而和煦，带着2005年夏天特有的青草与泥土的芬芳。
耳边是操场上学生们嬉笑打闹的喧嚣声，以及远处教学楼里传来的，朗朗的读书声。
我……
回到了……慕清风的身体里？
那个我们曾经一起挥洒过汗水与梦想的学校里？
我猛地从地上坐起身，环顾西周。
在我身边不远处，两个同样穿着蓝白校服的熟悉身影，也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茫然地，从草地上，缓缓坐起。
一个，是钟浩轩。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懒散和戏谑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疲惫和不易察觉的虚弱。
他扶了扶鼻梁上那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戴上的细框眼镜，眼神中，充满了对这个久违世界的感慨。
另一个是杨昭远。
标志性的寸头，此刻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凌乱感。
脸上还带着几道青青紫紫的像是被人揍过的痕迹。
他晃了晃依旧有些昏沉的脑袋，然后，习惯性地，朝着我和钟浩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声音依旧那么的咋咋呼呼，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们这是……回来了？”
虽然，他们看起来，都略显疲惫，精神也有些萎靡。
但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眼神中的光彩，以及……他们身上那股熟悉的，独属于他们的灵魂频率……
都清晰地告诉我——
他们真的回来了！
一个不少地，都他妈的给老子……回来了！
那片曾经充满了混乱与绝望的“遗憾维度”，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这个阳光明媚，生机勃勃，充满了希望与可能的，2005年的，夏天。
一切，似乎都归于了平静。
只是……
我的心，却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生生地剜去了一块，怎么也填不满。
苏可霓……
那个用她那缕即将消散的残像，为我们照亮了最后归途的女孩……
她在哪里？
我的头脑一片空空荡荡，像一个被掏空了所有内容的容器。
日子，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我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按时起床，吃饭，上学，放学，踢球，排练……
只是，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空洞，笑容，也变得越来越稀少。
我后悔了。
我后悔在那场最后的献祭之前，没有和苏可霓好好地说几句话。
我后悔没有告诉她，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她的牺牲，我知道她的执念，我知道她对慕小宇的深沉和卑微……
我后悔没有拉住她，没有阻止她那场惨烈的“二次干扰献祭”。
我后悔自己的鲁莽与无能，如果……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或许……她就不用……
可是，没有如果。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如果。
钟浩轩和杨昭远，似乎也察觉到我的异样。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和我勾肩搭背，嬉笑怒骂。
他们只是默默地，陪在我身边，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给予我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他们也一定……记得那个在“遗憾维度”里，用生命为我们照亮归途的女孩。
只是，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起她的名字。
每一次可能的提起，都像是在我们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再狠狠地撒上一把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