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一片熟悉的土地。这里承载着他十几二十年的记忆。朔风卷着碎玉般的雪粒掠过田野,远处黛色山峦蒙着白纱般的雪雾。
近处却有几畦绿意倔强地刺破银装:麦苗挺首青金色的腰肢,叶片覆着薄雪,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像无数攥紧的翡翠小拳;翠绿中带着一丝丝微红的红薯藤蔓蜷曲着匍匐在地,深褐与暗红交织的脉络间,凝着几粒冰晶,似是未干的泪痕。
雪被之下隐约透出泥土的赭色,冷暖色调在此处碰撞,绘出一幅寒冬里生命与冰雪对峙的画卷。
村口矗立着两棵巨大的柏树,像两位沉默的守护者。柏树之间,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三个字——唐家村。
村子里的房屋错落有致,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烟囱里没有一丝炊烟,整个村庄寂静得像一幅水墨画。唐泽云站在村口,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像打翻了五味瓶,复杂又微妙。
他缓慢的向着村子里走去。龙晓默默的跟随着,没有打扰他。雪粒子扑簌簌砸在唐泽云防寒服上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己经来到了自家的院门外。
记忆里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竟真的没挂在院门门环上。风卷着雪沫从门缝里钻进去,带着老宅特有的、混合了泥土与陈木的气息。
唐泽云指尖触到冰凉的铁门时,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握着我的手给锁头涂机油,她说:“锁要是总不用,就该跟人心一样生锈了。”
院门"吱呀"一声开得意外顺畅,积雪在鞋底碎成冰碴。那棵桂花树还在院子里,只是比记忆里矮了些,枝桠上堆着厚雪,像盖了床歪歪扭扭的棉被。
某年秋天母亲踮着脚摘桂花的样子突然清晰起来,她鬓角的碎发被风吹起,蓝布衫上落了星星点点的金黄,说要给我做桂花糖糕。可糖糕的甜味还在舌尖回味,她就跟着那场灾难,被埋葬在了未知的废墟下。
堂屋的门虚掩着。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军靴在地上踩出"踏踏"的脆响。然后他听见了,那声带着嗔怪的熟稔嗓音,正从楼梯拐角处飘下来:“老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刚把你棉裤烘在炭盆边,再晾晾才不潮呢。”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唐泽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这声音他梦过千百回,在无数个凌晨三点攥着枕头哭醒,可此刻它却真真切切地裹着暖意,像小时候母亲给他焐手时的温度。
楼梯扶手冰凉刺骨,唐泽云往上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膝盖止不住地发颤。二楼父母卧室的门没关严,门缝里漏出微光。
“你呀,每次去镇上都急吼吼的......”母亲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细碎的布料摩擦声。唐泽云伸手推门的瞬间,指尖抖得几乎抓不住门框。
然后他看见了她,头上己经增添了许多白发,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袄,正坐在床沿叠父亲的旧衬衫,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她发间镀上一层银边——那是我以为早己埋进废墟下的、活生生的母亲。
她闻声抬起头,眼角的皱纹笑成了月牙,手里的衬衫还没叠完:“哟,还以为是你爸......”话音未落,她看见我时愣住了,手里的衬衫"啪嗒"掉在床尾,像一片突然失重的叶子。
他们隔着三两步的距离对视,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桂花树枝上簌簌作响,唐泽云却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又重新拼凑起来的声音。
唐泽云突然一步来到母亲面前单膝跪地,他低垂的额头几乎要碰到母亲的鞋面,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妈……我以为……”
话音未落,母亲颤抖的手己抚上他的鬓角,她突然紧紧抱住儿子。流泪自语道:“我又在做梦了……”
唐泽云抬起手抚摸着母亲的花白头发,他沙哑的嗓子艰难的说道:“妈……这不是梦……是真的……我真的回来了!”
龙晓站在门口,看着这对时隔多年重逢的母子,悄悄抹了把眼角。她想起自己父母被害时的麻木,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让她站立不稳,身上的金属扣在门框上嗑出“啪”的一声轻响。
唐泽云随着声音看去,这才想起她的存在,松开母亲,站起身介绍:“妈,这是龙晓,跟我一起回来的。”
母亲这才注意到门口的年轻女子,连忙抹掉眼泪,有些局促地整理着头发:“哎,快进来坐嘛,屋头乱得很……”她看向龙晓的眼神带着打量,最后落在她战术背心上的希望之城标志上,“你们……是从那个……希望之城来的?”
“是的阿姨,”龙晓走进来,声音柔和,“老唐,咳……唐城主……您儿子可是我们希望之城的城主。”
“城主?”母亲愣了愣,随即“噗嗤”笑出声,用手肘撞了撞唐泽云的胳膊,乡音里带着骄傲,“你个娃儿时辰八字硬是好哦,小时候爬树掏鸟窝都要摔个狗啃泥,现在还当上官了?”
正说着,楼下传来推门声,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云舒!我跟你说,今天在镇上碰到政府卖辐射麦种子,贵是贵点,话说回来,要不是这个希望之城搞出的,这种能在零下二十度正常生长的种子,还得饿死好多人哦……”
唐泽云的身体猛地一僵。母亲却眼睛一亮,朝楼下喊:“搞快点上来!你看哪个回来了!”
楼梯“噔噔”作响,一个穿着羊皮袄的老汉快步上楼,手里还拿着个油纸包。看到唐泽云时,他手里的布包“啪”地掉在地上,布包里的辐射麦种子滚了一地。
老汉的眼睛瞬间红了,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龟儿子……你还晓得回来啊!”
这是唐泽云的父亲,身高目测一米七多点,比记忆中矮了些,背也有些驼,脸上刻满了风霜,但眼神依旧锐利。唐泽云看着他冻裂的手背,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河边钓鱼,手把手教他握竿的样子。
“爸……”他的声音沙哑。
父亲却突然转过身,走到窗边,肩膀微微耸动。母亲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嗔怪道:“你看你,娃儿回来是好事,哭啥子嘛!”
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希望麦种子,对唐泽云说,“你老汉儿这些年,每天都要跑到村口去站哈,他想看到你回来……”
唐泽云此刻却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走到父亲身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低声说:“爸,对不起……我回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