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不对劲。
不是道宫圣殿里那种恒久不变的辉光,也不是他观摩了千年的星图上那种冰冷遥远的闪烁。这是阳光——真正的阳光——被无形的云层筛过,泼洒在古老的石阶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这明暗交替的生动,是他一万年未曾见过的景象。
眼前,那道巨大的金色封印,那曾是他世界边缘的、由光与法则编织成的屏障,并非简单消散,而是在……瓦解。金色的丝线变得稀薄,如热浪般摇曳,然后带着无声的、决绝的轻响,断裂、崩解,化作微尘般的光点,飘舞着归于虚无。一声轻微的“嘶”声,如同潮水退却,标志着它的彻底终结。连空气本身,似乎都随之松了一口气。
“终究……是到了。”陈凡低语。这两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久疏言语而显得有些沙哑干涩。声音里那微不可察的颤抖,是激动?是忐忑?亦或是灵魂被囚禁万载后,骤然接触自由的本能悸动?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他伸出手,指尖抚过道宫巨门上坑洼的石面。冰凉、坚硬的石质触感,如此真实。这里……曾是他的囚笼,却也是他的熔炉,他无声的伴侣。他记得在玄黑石庭院里,永恒黄昏下自己踱步的回声;记得在低语殿的静修台上,被自己无意识刻下的挫败痕迹,那印记或许至今仍在。一万年的孤寂并非只是忍耐,而是真切地活过,刻入了他的骨髓,如同大道本身一般深刻。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在胸中纠结——感恩于它的庇护,却又憎恨它的禁锢。
深深吸入一口气,这口气息竟如此,带着一种惊人的、陌生的清新感,陈凡迈过了那道无形的门槛。
整个世界,瞬间向他涌来。
并非以力量冲击,而是以无数细微的感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松针的凛冽清香,以及石缝间倔强生长着的、不知名野花的幽微芬芳。一阵带着凉意的微风,顽皮地撩动他的发梢和衣袍,送来了远方隐约的鸟鸣——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异样的声音。这真实得有些粗糙的质感,与宫内那无瑕的、静止的环境形成了剧烈反差。
他立在门外,极目远眺。然后,他眨了眨眼。
记忆中的景象荡然无存。西天那座本该刺破云霄的嶙峋雪峰,变成了一片绵延起伏、林木葱郁的丘陵。曾在他宫殿下方奔腾咆哮、切割出峡谷的江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谷底远处一条蜿蜒迟滞的小溪,在阳光下闪烁着,像一条被遗弃的银链。就连天地间弥漫的灵气,其性质也变了——似乎稀薄了些,却更显野性,少了几分规整,跃动着一种……年轻的活力。
“沧海桑田,果真如此。”他喃喃自语,这句古老的话此刻尝来,滋味截然不同。这不再是一句空泛的感慨,而是他门前触目可见的现实。一万年,对宇宙或许只是弹指,对这片土地及其上的生灵,却己是无数次的枯荣轮回。多少王朝兴衰,多少传承断绝又重续?
他阖上双眼,将神识缓缓延展。还好,修行的根本法则依旧——气的流转,与天地元素的共鸣——至少,这部分是熟悉的,是这片变迁汪洋中的定海神针。修行的“道”未变,即便“术”与“境”己全然不同。
最初的茫然过后,一种锐利而鲜活的好奇心开始升腾。这个崭新的时代,又藏着怎样的奇遇与凶险?他开始迈步,双脚踏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不再是宫殿中那种平稳从容的步态,而是带着探索意味的、属于旅人的步伐。
数个时辰后,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炊烟气味和隐约的孩童笑语,他来到一处山坳,俯瞰着下方,在山脚的小村落。简朴的木屋、茅舍聚拢在一起,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他看到有人影活动——妇人晾晒着色彩鲜艳的衣物,几个孩童不知疲倦地追逐着一条土狗,一位老者坐在门槛边,耐心地修补着渔网。
陈凡隐在树影中,静静地看着。他己不记得上一次目睹这般纯粹的生机与烟火气,是何时了……或许,是在进入道宫之前?在不朽之前,在卷入那宏大的宇宙棋局之前,在那漫长的囚禁之前。这些人,他们的生命以寒来暑往度量,而非千秋万载。他们的忧虑是收成与炉火,是家人与邻里。这种简单而强韧的真实,深深触动了他,唤醒了他灵魂深处某个被力量与大道法则层层覆盖的部分。
那不是一个明确的念头,更像是一种感觉——一种逐渐清晰的体悟,或许,宏伟的道之图卷,并不仅仅由星辰与法则构成,也同样需要这些微小、脆弱却生机勃勃的凡俗生命丝线来编织。他们的喜怒哀乐,其分量,并不轻于任何天道至理。
暮色西合,天空被染上层层叠叠的紫与橙红。陈凡的身影映衬在渐暗的天光下,立于附近的山脊。山下的村落亮起了点点灯火,像是黑暗大地上温暖的星辰。
“且让我看看,如今这个时代是否还有我所熟悉的。”他对自己说,声音平静,眼中却闪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光芒。
随后,他的身影融入渐浓的夜色,悄然远去,只留下一缕几不可查的灵气波动,在晚风中微微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