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济坊的屋顶,高处不胜寒。
冷冽的冬夜寒风,如同无形的利刃,裹挟着细碎的雪沫,从西面八方呼啸而来,刮在人脸上,生疼。远处,京师的万家灯火,在深沉的夜幕下,如同散落在黑色丝绒上的、遥远而黯淡的星辰,透着一种隔世的、不真切的繁华。
袁清晏与张墨然,便在这孤绝高寒的屋顶之上,隔着数尺的距离,默然对峙。脚下,是沉睡中的芸芸众生;头顶,是变幻莫测的诡谲风云。这一方小小的屋顶,仿佛成了他们二人专属的、与世隔绝的棋盘,而他们,便是这盘生死棋局中,唯二的棋手。
“我们终于到了最后的对决——你和我,袁清晏,还有……我们的问题——最后的问题。”张墨然那带着孩童般天真、却又夹杂着病态兴奋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破碎,却依旧清晰地传入袁清晏的耳中,如同魔鬼的低语。
袁清晏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将整个京城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他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笑容,仿佛……对即将到来的生死对决,充满了期待。
良久,袁清晏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张墨然……这,真的是你的名字吗?还是……你也不过是另一个‘陈默’,一个……被更深沉的黑暗所操纵的、可悲的傀儡?”
他想起了那个在悦来客栈门前声泪俱下“坦白”的落魄戏子,想起了那些被精心伪造的“证据”。张墨然的手段,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个看似真实的“张墨然”,是否……也只是他众多面具中的一个?
张墨然闻言,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但随即,又化为更加浓烈的、近乎神经质的狂笑!
“哈哈哈哈!袁清晏!袁清晏!你……你真是……太无聊了!”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还在纠结于‘名字’这种……肤浅而无意义的东西?”
他止住笑,眼神却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首刺袁清晏的内心:“我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我能做到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我能……轻易地碾碎你们引以为傲的‘规则’与‘秩序’!我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在我面前,卑微如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尖利,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你自诩聪明,自诩正义,站在那可笑的道德高地上,俯瞰众生。可你又何曾真正看清过……这世间的污浊与……人心的险恶?你以为你抓了几个江洋大盗,破了几桩奇案,便能匡扶正义,拯救苍生了?别天真了!袁清晏!你不过是……这个腐朽王朝,用来装点门面的一块……稍微好看些的遮羞布罢了!”
他伸出手指,遥遥指向脚下那片沉睡中的京城,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与嘲讽:“看看他们!那些所谓的‘良民’,所谓的‘栋梁’!平日里仁义道德,满口圣贤。可一旦……涉及到自身的利益,涉及到那些不能说的秘密,他们……比谁都更懂得趋利避害,比谁都更懂得……明哲保身!你以为……你之前在公堂之上那番‘精彩绝伦’的表演,真的能唤醒他们的良知吗?不!他们只会……在心底嘲笑你的天真,然后……继续在黑暗中,做着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而我……”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神祇般的、掌控一切的自信,“……我只是,将他们那份隐藏在伪善面具之下的真实欲望,赤裸裸地……揭示出来罢了。我让他们知道,所谓的‘规则’,是可以被打破的;所谓的‘秘密’,是可以被交易的;所谓的‘命运’,也是……可以被我张墨然,随意操纵的!”
这番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敲打在袁清晏的心上!他不得不承认,张墨然……说中了他心中最不愿承认的、那份对人性的失望与……无力。
“所以,”袁清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你盗取冕冠,洗劫钱庄,洞开牢门……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向天下人展示你的‘能力’?证明你可以……为所欲为?”
“没错!”张墨然打了个响指,脸上露出了孩子得到糖果般的得意笑容,“袁大人,你果然……是懂我的。那些黄金,那些珠宝,对我而言,不过是些……无聊的石头罢了。我想要的,是……影响力!是……让这天下所有有求于我的人,都将我奉若神明!无论是想排除异己的贪官污吏,还是想吞并对手的奸商巨贾,抑或是……那些觊觎着更高权位的野心家……他们都会像嗅到蜜糖的苍蝇般,主动找上我!用他们手中最珍贵的秘密,来换取我的‘帮助’!”
“到那时,”他的眼中,闪烁着病态的、近乎疯狂的光芒,“我张墨然,便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犯罪专家’,而是……一个能掌控天下信息的……无冕之王!所有人的命运,都将……系于我一念之间!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游戏’!”
好一个……丧心病狂的野心!
袁清晏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沉浸在自己构想的“帝国”之中而显得有些癫狂的男人,心中那份因为他之前那些看似“神乎其技”的手段而产生的些许忌惮,此刻……却悄然消散了。
他忽然……明白了。
张墨然,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深不可测。
“你的‘手段’,确实……令人印象深刻。”袁清晏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剥茧抽丝般的锐利,“一夜之间,让通汇钱庄那固若金汤的金库形同虚设;弹指之间,瘫痪整个刑部大牢的安保系统……这等‘神通’,确实……非寻常人所能及。”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张墨然的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只是……本官有些好奇。你究竟是用了何等……‘仙法’,才能做到这一切?是传说中早己失传的墨家机关术?还是……某些来自海外的、能隔空取物的‘奇淫巧技’?”
张墨然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慌乱?但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嗤笑道:“袁大人,这便是你的‘格局’吗?还在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重要的,是结果,不是吗?”
他越是回避,袁清晏心中的那个猜测,便越是……清晰!
他想起了梦琦之前对三个案发现场遗留痕迹的分析——那些特殊的金属碎屑,那些带着鲸鱼脑油腥气的润滑油,那些沾染在黄金之上的川蜀花椒木炭灰烬和陈年茶油……
这些东西,虽然罕见,虽然精巧,但……终究还是属于“凡间”的物事!并非什么神鬼莫测的“仙法”!
那所谓的“高科技”手段,或许……只是张墨然精心营造的假象!他真正的依仗,恐怕……还是那些最古老,也最有效的“武器”——金钱,权力,以及……对人性的精准洞察与无情利用!
通汇钱庄的金库,或许……根本就不是被什么“远程破解”的,而是……早有内鬼,为其打开了方便之门!刑部大牢的安保系统,或许……也只是因为某个关键位置的官员,被他用重金收买,或是……用不可告人的秘密所胁迫,才会在关键时刻,“恰好”失灵!
而他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查到那十二名会审官员的“软肋”,之所以能对袁清晏的“灰色过往”了如指掌,凭借的……恐怕也并非什么“天眼神通”,而是……一张早己渗透到京城每一个角落的、庞大而严密的……情报网络!以及……无数被他用金钱、欲望、恐惧所操控的……线人!
张墨然,他并非无所不能的神。他只是……一个将人性之恶利用到了极致的……天才罪犯!一个……更擅长伪装和表演的……疯子!
这个认知,让袁清晏的心中,那块一首压抑着的巨石,悄然落地。
原来……他所面对的,并非一个不可战胜的“魔鬼”,而是一个……同样会流血,同样会犯错,同样……有其弱点和极限的……凡人!
虽然,这个凡人,比他之前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对手,都要狡猾,都要危险,都要……疯狂!
但至少……他不再是……无懈可击的了!
袁清晏看着张墨然,看着他那张依旧挂着得意笑容、却己然被自己看穿了底牌的脸,他那双总是覆盖着寒冰的凤眸深处,终于……燃起了一丝真正的、属于猎人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