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冬雪，洗刷得格外清冷，也……格外孤寂。
大理寺后院，袁清晏那间总是灯火通明的公事房内，此刻却只燃着一豆残烛。他静静地伫立在窗前，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飞雪覆盖的、了无生机的庭院，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冰封，沉寂，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一簇不为人知的、决绝的火焰。
“陈默”的出现，以及那场由张墨然精心策划、几乎席卷了整个京城的舆论风暴，像一把无情的铁锤，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神探”声誉，砸得粉碎。如今，在世人眼中，他不再是那个断案如神、为民除害的青天，而是……一个构陷忠良、欺世盗名、甚至可能与罪犯同流合污的伪君子，一个……跳梁小丑。
裴既白的疏离，同僚的鄙夷，上峰的压力，百姓的唾骂……这些，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他那颗早己伤痕累累的心。
他知道，自己己经输了。至少，在张墨然这场针对他个人声誉的“阳谋”之中，他输得……一败涂地。
若想洗刷这泼天的污名，若想让那些被蒙蔽的世人重新看清真相，若想……让那个躲在暗处、享受着这场“胜利”的疯子，付出他应有的代价……
他，袁清晏，唯有……与张墨然，做个了断！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抓捕与审判，这早己演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私人恩怨！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一张京城舆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个特殊的标记——那是他根据之前与张墨然交手（包括“五日游戏”和近期那三桩大案）的经验，以及梦琦提供的那些关于张墨然“独特品味”（如对川蜀花椒木炭灰烬和陈年茶油的偏好）的分析，推断出的、张墨然在京中可能存在的几个秘密联络点或……藏身之处。
这些联络点，大多隐藏在最不起眼的市井角落，或是……某些早己废弃、却又因其特殊地理位置而易于脱身的所在。
袁清晏的目光，在舆图上那些红点之间，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了……城南，安济坊。
安济坊，曾是他重伤垂危、九死一生之地。也是……他与梦琦之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悄然滋生的见证之地。
而更重要的是……安济坊的屋顶，视野开阔，地势险峻，且……只有一条狭窄的楼梯可以通达。若在此处设局，既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波及无辜，也……能将张墨然那只狡猾的狐狸，逼入一个相对“公平”的、无处可逃的……绝境。
他拿起狼毫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只写下了寥寥数字，字迹冷冽，却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然后，他唤来了赵飞。
“阿飞，”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将此信，通过我们之前掌握的那个‘渠道’，送出去。告诉他们，三日后的子时，我在……安济坊的屋顶，等他。解决……我们之间，那‘最后的问题’。”
赵飞看着袁清晏眼中那抹近乎疯狂的平静，心中猛地一沉！他知道，大人……这是要……行险了！
“大人！不可！”他失声惊呼，“张墨然那厮狡诈如狐，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袁清晏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他既然想玩，我便……陪他玩到底。只是这一次，游戏的规则……由我来定。”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那漫天飞舞的飞雪，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阿飞，这几日，你……看好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让她靠近安济坊半步。”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梦琦。
赵飞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悲壮。他知道，大人……这是在交代“后事”了。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看到袁清晏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接过信，躬身领命：“是！大人……保重！”
……
三日后的子时，安济坊。
这座白日里人来人往、充满了药香与病痛呻吟的皇家医疗之所，此刻早己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几盏在寒风中摇曳的灯笼，在厚厚的积雪上，投下惨淡而孤寂的光晕。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安济坊那高高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琉璃瓦屋顶之上。
是袁清晏。
他依旧是一身青布便服，任凭那夹杂着雪花的刺骨寒风，吹打在他那张因为连日劳神而略显清瘦的脸庞上。他的手中，没有握着那柄象征着锦衣卫身份的绣春刀，也没有佩戴任何多余的饰物。他就那样……孑然一身，负手而立，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个……他命中注定的宿敌。
月色，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天地间一片昏暗。只有远处京城的万家灯火，如同散落在黑色丝绒上的碎钻，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屋顶之上，除了风声，便只剩下袁清晏那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
他不知道张墨然是否会来。但他知道，以那个疯子的自负与……对他那份病态的“痴迷”，他……一定不会错过这场由他亲自“邀请”的、“最后的盛宴”。
果然。
就在子时的更鼓声，刚刚从远处皇城的角楼之上，悠悠传来之际。
一道同样穿着暗色衣袍、身形略显瘦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吟地，出现在了屋顶的另一端。
他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标志性的、孩童般天真无邪，却又邪异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手中，甚至还……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刚刚从怀中摸出来的蜜饯金桔？
是张墨然！
他来了。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智珠在握的模样。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走到屋顶的边缘，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欣赏了一下脚下那片被白雪覆盖的、沉睡中的京城夜景。然后，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袁清晏的身上，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越发浓烈。
“袁清晏，”他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低语，轻柔，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袁清晏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说起来，”张墨然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将那颗蜜饯金桔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脸上露出一副陶醉的表情，“……你选的这个地方，倒是不错。视野开阔，夜景迷人，而且……离黄泉路，也近。”
他顿了顿，目光在袁清晏那张因为愤怒和隐忍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扫过，笑容越发灿烂：“我们……终于到了最后的对决——你和我，袁清晏，还有……我们的问题——最后的问题。”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中回荡，如同……死神的邀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