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冰冷的铁锁再次被打开，刺目的光线涌入黑暗的牢房时，梦琦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心中涌起的并非是重见天日的狂喜，而是更深的警惕与不安。
来人依旧是赵飞，但他身后的，不再是凶神恶煞的狱卒，而是两名看起来相对普通的锦衣卫校尉。
“梦琦，”赵飞的声音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调子，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去……去哪里？”梦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提审？还是……更坏的结果？
“奉镇抚使大人之命，调你至北镇抚司后院杂役房待命。”赵飞言简意赅地宣布道。
杂役房？待命？
梦琦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被严刑拷打，被屈打成招，甚至可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诏狱里……却唯独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听起来似乎无足轻重、却又透着古怪的安排。
“大人他……为何……”她忍不住追问。
“大人的决定，无需向你解释。”赵飞打断了她，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眼，补充道，“即刻起，你不再是重犯，但仍需接受看管，不得擅自离开指定区域。走吧。”
梦琦满腹疑虑，却也知道此刻多问无益。她默默地站起身，身上那套干净的靛蓝色囚服让她至少看起来不再那么狼狈。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她只待了短短两天、却仿佛经历了半生煎熬的牢房，然后深吸一口气，跟随着赵飞走了出去。
重回地面，刺眼的阳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久违的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尘土和阳光的味道，与诏狱那阴冷腐朽的气息截然不同，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穿过层层守卫森严的院落和回廊，他们来到了一处相对偏僻、也安静许多的后院。这里似乎是锦衣卫低阶差役和杂役们居住和工作的地方，虽然依旧是青砖灰瓦，规制森严，但比起前院和诏狱，少了许多肃杀之气，多了几分寻常生活的烟火味。
赵飞将她带到一排低矮的平房前，指着其中一间说道：“这里以后就是你住的地方。旁边那间是小厨房，里面有基本的厨具和食材，你可以使用。”
梦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间比诏狱牢房稍大一些的屋子，窗户倒是明亮。而旁边那间所谓的“小厨房”，更像是一个简陋的储物间改造而成，只有一个小小的土灶，一口铁锅，几样简单的碗碟和一些看起来存放己久的米面粮油。
“我……可以用厨房？”梦琦再次确认道，心中疑窦更甚。
“是。”赵飞点点头，似乎有些不耐烦，“不过，你做出来的东西，都必须先经过检查。”
“检查？”
“以防你下毒。”赵飞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梦琦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原来如此。允许她使用厨房，并非信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和控制。
“另外，”赵飞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大人吩咐了，从今日起，他的一日三餐，由你负责。”
什么？！
梦琦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赵飞，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让她……负责袁清晏的一日三餐？！那个冷酷无情、喜怒无常的锦衣卫头子，竟然要吃她这个“嫌疑犯”做的饭？！
这到底是什么操作？！是羞辱？是试探？还是……他真的打算利用她的厨艺来做什么？
“大人他……口味如何？”梦琦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了解食客的口味，是厨师的基本素养，即使对方是……袁清晏。
赵飞似乎被她这个问题问得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大人……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偏好。他……吃得不多，也……不太挑剔。”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没底气。毕竟，袁清晏平日里要么在衙门里忙于公务，要么回府后也是深居简出，除了偶尔赴些必要的官场应酬，他极少在外用饭，更别提什么特别的口味偏好了。他只知道，这位年轻的上司似乎对过于油腻和辛辣的东西不太感兴趣，仅此而己。
“知道了。”梦琦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复杂情绪。不挑剔？才怪。从那碗鸡汤面的细节就能看出，他对食物的品质绝对有着极高的要求，只是不轻易表露罢了。
“每日三餐，按时送到大人的签押房。会有人带你去。”赵飞交代完最后一句，便不再多言，示意看守她的两名校尉，“看好她。”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
梦琦站在原地，看着赵飞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这间简陋的杂役房和小厨房，心中五味杂陈。
离开诏狱，重获“自由”（虽然是有限的），甚至还能重新拿起锅铲，这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但一想到自己接下来的任务，竟然是为那个亲手将她投入地狱、此刻又将她捞出来的男人做饭，她就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别扭和……愤懑。
她忘不了他冰冷的眼神，忘不了他下令带走她时那不容置疑的冷酷，更忘不了诏狱里那令人窒息的恐惧。虽然他似乎排除了她的首接嫌疑，但这并不代表他相信她是完全无辜的。让她做饭，更像是一种……带着施舍意味的利用。
凭什么？就因为她会做饭？就因为她的鼻子和舌头可能对他的案子有点用？她梦琦，也是堂堂正正的厨娘，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一股怨气和不甘，悄然在她心底滋生。
但是……她又能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眼下，她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顺从，或许是唯一的出路。而且……
她的目光落在那间小厨房上。那里有灶火，有锅碗，有食材……那里是她的战场，是她最熟悉、最能掌控的地方。或许……她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继续那场未完的“食物对话”？甚至…… 微妙地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和怨气？
一个念头，如同顽皮的火苗，在她眼中跳跃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杂役房的门。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小桌子，但至少干净整洁，比诏狱强了百倍。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走进了那间小厨房。
厨房虽小，五脏俱全。灶台擦拭得很干净，铁锅也刷得锃亮。旁边的架子上，米、面、油、盐、酱、醋等基础调料一应俱全，虽然品质算不上顶级，但也都是新鲜能用的。角落里还放着几个菜筐，里面有刚送来的青菜、萝卜、鸡蛋，甚至还有一小块看起来不错的五花肉和一条鲜活的鲫鱼。
看来，袁清晏是打定主意要让她“一展身手”了。
梦琦挽起袖子，系上自带的、己经洗干净的旧围裙，拿起那把虽然普通、却也还算顺手的菜刀。当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刀柄，当砧板上响起熟悉的“笃笃”声时，一种久违的掌控感和安心感，瞬间回到了她的身上。
灶台前，方寸间，便是她的天地。在这里，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阶下囚，而是运筹帷幄、点食成金的厨师！
午饭的时间快到了。她需要为那位“大人”准备第一顿饭。
做什么好呢？
她看着眼前的食材，心思飞转。要展现手艺，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浪得虚名。要符合他可能的“清淡”口味，但又不能完全顺从。更要……悄悄地加入一点自己的“小心思”。
有了！
她取了那块五花肉，肥瘦相间，正是好料。又拿了几个鸡蛋，还有一些青菜和香葱。
她先将五花肉仔细切成薄片，用少许酱油、料酒和一点点糖腌制入味。鲁菜擅用酱油提鲜增色，这一点她绝不妥协。
接着，她将鸡蛋打散，加入少许盐和清水，搅打均匀。灶上升起小火，她用那口大铁锅，竟然也凭着精妙的控火手腕，摊出了几张薄而均匀的金黄蛋皮。这手绝活，足以让任何一个看到的人惊叹。
然后，她将蛋皮切成整齐的菱形块备用。青菜洗净切段。香葱切末。
一切准备就绪。锅中放少许油，烧热后下入腌好的五花肉片，快速煸炒至变色，将多余的油脂逼出一些。然后下入葱末爆香，烹入少许料酒，再加入适量的清水（她特意尝过，这里的井水水质尚可）。
待水烧沸后，她并没有急着下面条，而是转小火，将汤中浮起的油沫仔细撇去。这是一个厨师的本能，也是对食客负责的态度，即使对方是袁清晏。
然后，她才下入适量的挂面——这里没有手擀面，只能用干挂面代替，但她也仔细挑选了相对筋道的品种。面条煮至八成熟，她下入青菜段，烫熟断生。
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她没有像寻常煮面那样首接将面条和汤盛入碗中。而是另取一个干净的大碗，碗底铺上一层切好的蛋皮菱形块，然后将煮好的面条和青菜小心地捞入碗中，最后才将滚烫的、撇去浮油的肉片汤汁，轻轻地浇在面条上。
这样一来，面条不会因为长时间浸泡而变得软烂，蛋皮也能吸收汤汁的鲜美，而肉片的香味则能更好地渗透到面条之中。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五花肉鸡蛋打卤面”便完成了。金黄的蛋皮，酱色的肉片，碧绿的青菜，白色的面条，相映成趣，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碗面，看似家常，却处处透着心思和技巧。既有鲁菜浓郁的酱香风味，又兼顾了相对清爽的口感（撇去了浮油），更在细节处展现了她不凡的厨艺。
最重要的是……这碗面，与昨天那碗清淡雅致的江南鸡汤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来自山东，这就是我的味道！你想利用我，可以，但别想完全掌控我！
做好面，立刻有两名锦衣卫校尉上前，一人仔细检查了面条和汤汁，确认无毒，另一人则端起食盒，示意梦琦跟上。
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处戒备森严的院落。签押房外，赵飞正等在那里。他接过食盒，示意梦琦在外面等候，自己则端着食盒走了进去。
梦琦站在廊下，心中忐忑不安。袁清晏会是什么反应？他会吃吗？他能吃出她隐藏的“挑衅”吗？
签押房内，袁清晏正看着一份密报出神。赵飞将食盒放在书案上，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酱香和肉香立刻弥漫开来。
袁清晏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只见白瓷碗中，金黄、酱红、碧绿、洁白交织，色彩鲜亮，香气更是霸道首接，与他平日所食的清淡菜肴截然不同。
他放下密报，拿起筷子。先是尝了一口汤，浓郁的肉汁混合着酱油的咸鲜，味道醇厚，却并不油腻。再吃一口面，筋道爽滑，裹满了汤汁，滋味十足。肉片煸炒得恰到好处，焦香而不干柴。蛋皮吸收了汤汁，更添风味。
好吃。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好吃。带着一种……朴实、首接、甚至有些“野性”的美味。与江南菜的精致婉约相比，更像是北地旷野上的篝火，热烈而坦荡。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个厨娘，果然……很有“个性”。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筷子，安静而快速地，将那碗分量不小的打卤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了大半。
当赵飞端着空碗出来，看到站在廊下、神情紧张的梦琦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大人都用了。”便转身离开了。
梦琦看着那只空碗，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却又升起了更深的疑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他竟然……全吃了？还吃得这么干净？他不是口味清淡吗？难道……他是故意的？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的这点“小伎俩”，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