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后的第七天，春晓裁缝铺门口积的水终于退了。我挎着相机推开玻璃门，风铃叮当作响。林菲菲正踩着缝纫机，鹅黄色衬衫的袖口卷到了手肘，露出小臂上几道新鲜的划痕——昨天帮李红梅搬布料箱时蹭的。
"大记者来啦？"她头也不抬，牙齿咬断一根红线。阳光透过新擦过的玻璃窗照进来，给她侧脸镀上毛茸茸的金边。台风过后，她好像更瘦了些，衬衫领口松垮垮地露出锁骨。
我举起相机，在她抬眼的瞬间按下快门。"别动，就这样。"又连拍几张，她皱眉的样子，她咬线的样子，她耳根发红瞪我的样子，全都收进胶片里。
"拍够没？"她终于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戳我胸口，"说好是拍铺子宣传照的。"
我趁机抓住她的手指，摸到指尖上细小的针眼："老板娘也是铺子的一部分啊。"
她抽回手，耳尖更红了："油嘴滑舌。"转身时却偷偷整理了下头发，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让我心头一暖——之前在夜巴黎时，她也是这样，明明在意却装作无所谓。
"李红梅呢？"我环顾西周，没见到那个总是沉默的女工。
"红梅姐回家了。"林菲菲压低声音，"张建军发烧，她送姜汤去了。"说着从柜台下掏出一个纸袋，"顺便把这个带给王婶，她孙子满月。"
纸袋里是一件小巧的红色肚兜，绣着精致的鲤鱼图案。我认出这是林菲菲熬了两个晚上做的，手指上的针眼多半就是这么来的。
我去报社管老张借暗房冲洗照片，他的暗房在文化馆地下室。红灯亮起时，我脑海里还浮现着林菲菲低头咬线的样子。显影液里渐渐浮现出影像——她站在缝纫机前，身后是满墙的设计图，阳光穿过她的发丝，在胶片上留下柔和的晕影。
第三张照片的边角突然让我愣住。放大镜下，裁剪台边缘露出半个铅笔画的爱心，小小的，藏在布料堆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我猛地想起拍照时，林菲菲确实在那个位置整理过布料，耳根通红。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我继续检查其他底片，在第五张的角落又找到一个，这次是画在缝纫机转轮上的。最后一张最明显——她假装调整模特架，手指却在架子上画了个完整的爱心，还偷偷朝镜头瞥了一眼。
显影液微微晃动，映出我咧开的嘴角。这个发现比拿到市长专访还让我雀跃。原来她那些凶巴巴的眼神，那些假装不经意的触碰，都藏着这样可爱的心思。
"笑什么呢？"老张推门进来，手里端着茶缸，"对象照片啊？"
我赶紧收起笑容："工作照。"
"得了吧。"老张凑过来看，"这姑娘眼熟......哎，这不是红浪漫那个？"
我条件反射地挡住照片。老张了然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我嘴严实。"临走时又回头，"对了，张建军的那篇下岗工人专访，主编说再润色润色。"
我回家时己经是黄昏了。筒子楼里飘着阵阵饭菜香味，306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张建军的咳嗽声和李红梅轻轻的说话声。我驻足听了会儿，是在讨论下岗拖欠的补偿金。
"陈记者？"李红梅这时突然拉开门，手里端着空碗。她比上周更憔悴了，蓝布衫洗得发白，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进来坐？"
屋里张建军靠在床头，额上敷着湿毛巾。见到我，他挣扎着要起身："那篇报道......"
"躺着吧。"我按住他，发现他手臂上还有输液的胶布，"医药费......"
"单位给报销一半。"李红梅平静地说，手指绞着围裙边，"在王婶那又借了五百。"
张建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李红梅熟练地扶他起来拍背。阳光透过褪色的窗帘照在他们身上，在墙上投下相依的剪影。我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个相框，是商业系统先进工作者的合影，李红梅站在第一排，胸前戴着大红花。
下楼时我遇见王婶抱着孙子在乘凉。我把肚兜递给她，老人家乐得见牙不见眼："菲菲这丫头手真巧！"小婴儿咿咿呀呀地抓肚兜上的鲤鱼，王婶压低声音，"听说张建军查出肺病了？"
我点点头。王婶叹气："作孽哟，建筑公司粉尘多......"这时她突然凑近了我说，"你跟菲菲丫头，什么时候办事？"
"啊？"
"装什么傻。"王婶戳戳我胸口，"全楼都看见你俩台风天抱一块儿了。"
此时我的耳根发烫，支吾着逃走了。转过楼梯拐角时，差点撞上拎着菜篮子的林菲菲。她今天换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挽着，露出后颈一小块晒伤的皮肤。
"做贼呢？"她瞪我，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照片袋上，"拍好了？"
我故意把袋子背到身后："先回答我个问题。"
"什么？"
"为什么在裁缝机转轮上画爱心？"
林菲菲的脸"唰"地红了。菜篮子"咣当"掉在地上，土豆滚得到处都是。"你、你瞎说什么！"她蹲下去捡，后颈红成一片。
我也蹲下，趁机在她耳边说："还有模特架上那个，我全看见了。"
她猛地抬头，额头差点撞到我下巴。"陈默！"她咬牙切齿，眼睛却湿漉漉的，"那是......那是设计草图！"
"哦～"我拖长音调，"原来爱心是最新款盘扣？"
她气得要拧我耳朵，被我抓住手腕。阳光下，她无名指上的银戒指闪闪发亮，和我手上的是一对。我们就这样僵持着，首到楼上传来王婶的咳嗽声。
"松开！"林菲菲压低声音，却没用劲挣扎。
我反而握得更紧："晚上去看电影？新开的影院。"
"不去。"她别过脸，"要赶李红梅的孕妇装。"
"那明天？"
"要教小王锁边。"
"后天？"
"你烦不烦！"她终于抽回手，却小声补充，"......周末也许有空。"
我笑了，从兜里掏出两张票："周六下午三点，《甜蜜蜜》。"
她盯着电影票看了好久，突然抢过去塞进衣领："弄丢别怪我。"转身就往楼上跑，拖鞋啪嗒啪嗒响，像只受惊的兔子。
"照片不要了？"我在后面喊。
"放我桌上！"她的声音从楼梯转角飘下来，己经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回到305，我仔细选了一张最满意的照片装进相框——林菲菲低头缝纫的样子，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照片角落，那个偷偷画的爱心刚好在取景框边缘，像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正准备送去304，突然听见楼下有吵嚷声。我从窗户望下去，看见张建军被李红梅搀着，正往三轮车上搬行李。王婶在旁边帮忙递包袱，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我赶紧跑下楼。"怎么回事？"
"回老家。"张建军喘着气说，脸色比上午更差了，"我堂哥在县医院......"
李红梅默默的捆着行李，动作麻利得像在裁缝铺接线头。我突然注意到她小腹己经微微隆起，蓝布衫绷得有些紧。
"专访的事......"张建军握住我的手。
"我会如实写。"我郑重承诺，"包括医疗补助那部分。"
他点点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暗红的血丝。李红梅熟练地掏出手帕给他擦，脸上平静得让人心疼。
三轮车吱呀呀驶出巷口时，林菲菲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边。她手里拿着我刚装好的相框，另一只手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会好起来的。"她轻声说，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
我捏了捏她的手，触到她指尖的茧子。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巷子尽头，和那辆渐行渐远的三轮车重合在一起。
晚上，我把剩下的照片都洗了出来，每张都仔细检查边边角角。果然又在两张照片里发现了小心心——一张藏在线轴后面，一张画在剪刀柄上，旁边还写了小小的"CM"，是我的名字缩写。
我把这些照片铺在床上，像在解读什么重要的密码。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己经用这种方式表白了千万次。那些藏在工具间的爱心，那些假装凶巴巴的眼神，都是她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
敲门声此刻突然响起。我打开门，林菲菲站在门口，抱着一个枕头。"王婶家的猫......"她别别扭扭地说，"跑我屋房顶上了，吵得睡不着。"
我侧身让她进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她一眼就看见床上的照片，顿时僵在原地。
"林菲菲。"我指着那些爱心，"解释一下？"
她的耳根红得能滴血，突然把枕头砸向我："显影液中毒了吧你！"说完就要往外跑。
我一把拉住她，顺势带入怀中。她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额头抵在我肩膀上，呼吸喷在我颈间，又暖又痒。
"我爱你。"我轻声说。
她在我怀里僵住，然后慢慢放松下来。窗外，王婶家的猫在屋顶轻轻走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远处不知谁家在放《甜蜜蜜》的主题曲，断断续续的旋律飘进窗户。
"肉麻。"她闷声说，却更紧地抱住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