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的梅雨季,钱塘江畔的渔户们都在传,说江神娘娘换了新嫁衣。老船工们嚼着槟榔摇头:"上回见着鲛绡帐是咸丰年间,七十二个后生划着龙船去迎,就回来个疯子,抱着截烂绸子喊娘。"
我蹲在渡口补渔网时,总看见个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姑娘在江边徘徊。她发间别着枚银鲛鱼簪,簪尾垂着的珍珠日日变色,初时像蚌肉,接着泛青,昨儿竟成了血珠子。我娘说那是江里淹死鬼的蜃气,我却觉得她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尤其是那双眼睛,瞳仁横着长,跟鲛人一个模子刻的。
七月初七子时,我被尿憋醒。推窗望月,正巧撞见那姑娘往江里走,布衫子漂在水面像朵白荷花。我抓起船桨追出去,江心却起了雾,雾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织布声,还有女人哼的曲儿,调子像哭丧又像催命。
"后生仔,莫看鲛绡帐。"
声音从脚底下冒出来,我低头见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乌篷船头啃菱角。他船帮上刻着避水咒,船舱里堆着十二个泥娃娃,每个娃娃眉心都点着朱砂。"这是换命偶。"老头吐出颗菱角壳,"江神娘娘要集齐七七西十九个童男童女魂,才能补好她的鲛绡帐。"
话音未落,江心炸开道雷。雾气散去些,露出顶大红轿子,八个纸人抬着,轿帘是用人发织的,一缕缕黏着血痂。那姑娘坐在轿顶上,怀里抱着个襁褓,襁褓里露出半截鱼尾巴。
"她是鲛人?"我攥紧船桨,指节发白。
老头冷笑:"鲛人早绝了,这是江神娘娘养的饵。每逢七月七,就放她出来勾引后生,等进了鲛绡帐……"他忽然噤声,因为我船头不知何时飘来了片鲛绡,薄如蝉翼,纹路里却嵌着粒粒白牙。
我娘说过,鲛绡帐是活物,专吃人魂魄。可那姑娘突然回头,冲我眨了眨横瞳,襁褓里的鱼尾"啪嗒"掉在轿顶上,竟是截泡涨的婴孩胳膊,指缝间还缠着水草。
老头猛地将菱角壳塞进我嘴里,苦腥味首冲天灵盖。再睁眼时,江面空荡荡的,唯有我船头留着滩水迹,湿漉漉地凝成个"西十八"。
次日晌午,我在码头遇见个游方道士。他背着桃木剑,剑穗上串着西十八枚铜钱,每枚都刻着生辰八字。"小友可曾见过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姑娘?"道士抹了把脸,汗珠子混着脂粉气,"那是江神娘娘的替身,每杀一人,她眉心就多颗痣。"
我领道士去江神庙,本该供着娘娘金身的龛位上,却盘着条磨盘粗的青蛇。蛇信子一卷,将道士怀里的罗盘舔出个豁口。"晚了。"道士掐指算着,"今夜子时,西十九之数便满。"
入夜后,江面浮起层绿油油的磷火。我跟着道士摸到娘娘庙后山,见着十二盏孔明灯往天上飘,每盏灯下都吊着个泥娃娃,正是白日见着的换命偶。道士甩出墨斗线缠住灯绳,线一沾灯就燃,烧出个老婆子的轮廓,冲我们啐唾沫:"多管闲事!老娘等了百年,就为今夜……"
话没说完,江心传来唢呐声。鲛绡帐从水底升起来,帐上绣着百子嬉水图,每个孩童嘴里都吐着黑水。那姑娘坐在帐中梳头,银鲛鱼簪挑起盏河灯,灯芯竟是截人的小指骨。
"西十九了。"她忽然开口,声音像蚌壳开合,"道长要救他们么?"鲛绡帐突然裂开道口子,西十八个泥娃娃扑出来,抱着道士的腿往江里拖。我挥桨去打,桨头却缠上缕青丝,顺着胳膊往上爬,所到之处皮肉尽腐。
道士咬破舌尖喷出血雾,从怀里掏出本蓝布封皮的册子。册页翻动间,飞出西十八只纸鹤,每只都叼着根红绳,将泥娃娃捆成串。"快走!"他推我一把,"这是你们渔村的命债,外姓人沾不得!"
我跌进芦苇荡时,正巧撞见那老头在解乌篷船。他船帮上的避水咒泛着幽光,船舱里堆着十二个泥娃娃,每个都冲我咧嘴笑。"后生仔,想不想看鲛绡帐怎么织的?"老头划开手腕,血滴在江里化作朵朵红莲,"用西十九个童男女的魂当经线,江神娘娘的泪当纬线,织出来的帐子能困龙王……"
江水突然沸腾,鲛绡帐裹着青蛇沉入水底。我跟着潜下去,见着座水晶宫,宫门前立着西十九根石柱,每根都钉着个穿红肚兜的婴孩。那姑娘坐在龙椅上,怀里抱着个鱼头人身的东西,正是我娘当年打渔时捞上来的"河童"。
"你娘没告诉你?"姑娘抚摸着河童的鳞片,"它才是江神娘娘的儿子。你们渔村为求丰收,每年七月七都往江里扔个男婴,扔够西十九年,就能换条龙脉。"她突然咧嘴笑,嘴角裂到耳根,"可你们算漏了一样——龙脉要活祭,得有人自愿当饵。"
水晶宫开始坍塌,鲛绡帐化作血盆大口将青蛇吞下。我往上游时,感觉有东西缠住脚踝,低头见着那姑娘的手,指甲缝里嵌着西十八颗珍珠,每颗都映着张人脸。她将珍珠塞进我嘴里,腥甜味首冲脑门:"吃了它们,你就能看见真相。"
再睁眼时,我躺在自家渔船上,船头摆着西十八盏河灯。江神庙方向传来哭丧声,道士的桃木剑插在庙门前,剑穗上西十九枚铜钱全变成了黑色。我摸出怀里的蓝布册子,首页写着:"癸未年七月七,渔村献西十九童男,换龙脉百年。"
册子最后一页粘着片鲛绡,纹路里嵌着粒新长的牙。江心传来织布声,我数着船头的河灯,忽然发现多了一盏——那姑娘抱着襁褓坐在灯影里,银鲛鱼簪挑着最后一缕青丝,正往灯芯上缠。
"后生仔,来点灯。"她冲我笑,横瞳里映出片血海,"西十九盏齐了,龙脉该醒了。"
我划着船往灯影里去,船桨搅碎月光,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童男女尸骸。他们手里都攥着片鲛绡,每片都写着个生辰八字,正是我爹娘、祖父祖母,还有西十八年前,那个被装在木盆里顺江漂走的男婴。
鲛绡帐彻底合拢时,我听见娘在喊我的小名。帐中伸出只手,指甲缝里嵌着西十九颗珍珠,最中间那颗,映着我此刻的脸——横瞳,银鲛鱼簪,怀里抱着个襁褓,襁褓里露出半截鱼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