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的日头毒得能晒化石板,陈世昌站在田垄上,望着卷成焦黑的稻穗,手心里攥着的地契边角己磨出毛边。这千亩良田是他花了十年心血攒下的家业,可如今河床见底,连祠堂里供奉的田祖爷像都裂了缝。管家佝偻着腰凑上来:“老爷,城西破庙来了个游方和尚,说能祈雨。”他袖口绣着的金麦穗被汗水洇湿,恍惚间竟像浸了血。
陈世昌记得二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在城隍庙打地铺的穷秀才,靠替人写状纸换几个炊饼。首到那年冬夜,绸缎庄的林员外醉醺醺撞进破庙,说要他伪造一封休书,事成后赏他二十两银子。他握着狼毫的手发颤,笔尖在黄纸上晕开墨团——那休书上的指纹,是他偷偷按了昏迷中乞儿的手印。靠着这笔银子,他盘下了第一间米铺,又用林员外后院那具无名尸体的下落,逼得对方割让了百亩良田。
破庙里的和尚生得古怪,眉骨处覆着青鳞,说话时喉间总带着“嘶嘶”尾音:“施主需备八抬花轿,抬贫僧绕城三匝,轿中置盛满露水的琉璃盏,方能动了雨神慈悲。”陈世昌盯着他袈裟下露出的半截手腕,皮肤青白如蛇蜕,却还是应了。家中花轿是五年前纳小妾柳如烟时用的,此刻红绸己褪成土色,轿杠上刻的并蒂莲竟爬满细裂纹,像极了那年林员外夫人投井前,指甲在井沿抓出的痕迹。
雇轿夫时出了波折,寻常轿夫听说要过乱葬岗,个个磕头作揖称病。最后管家从渡口找来八个汉子,为首的生得浓眉大眼,却在脖颈处缠着粗麻布,见了陈世昌便低头——他袖口露出的朱砂胎记,正是当年被他推进河中的账房先生所留。
卯时三刻,花轿启程。柳如烟坐在青帷马车里,鬓边银簪晃出细碎光斑。她是三年前在茶楼遇见的,当时她攥着半幅残破的鸳鸯绣帕,说父亲欠了赌债被卖青楼,求他救命。他买下她时,没注意到绣帕边角绣着的,正是破庙梁上的蛇形纹路。
队伍行至城南乱葬岗,原本晴朗的天突然聚起黑云。轿夫们脚步越来越快,木杠吱呀声里混着隐隐的啜泣。陈世昌刚要喝止,轿帘“唰”地掀开,琉璃盏摔在地上碎成齑粉,哪里有什么和尚,只有条碗口粗的白蛇盘在轿中,蛇信子扫过轿板,留下“林”“周”两个血字——那是被他害死的两人姓氏。
“老爷!”柳如烟的声音突然变了调,他转头看见妻子嘴角咧至耳根,眼瞳缩成竖线,鬓边银簪化作蛇信,正刺向他咽喉。八名轿夫同时扯下颈间麻布,露出青紫色勒痕,皮肤下鼓起游走的蛇形,为首者开口,声音却是账房先生的哭腔:“陈世昌,你夺我田产,害我性命,当我们的魂魄困在乱葬岗二十年,就真的能躲得过?”
thunder在头顶炸开,陈世昌踉跄后退,踩中一块半埋的碑——“林氏淑贞之墓”,正是当年他伪造休书逼死的林夫人。记忆如潮水涌来:林员外为吞并妻子的陪嫁田产,让他伪造休书,又将夫人推入井中,却不想夫人临终前将田产契约缝进了鸳鸯绣帕,后来被他捡到,成了发家的第一桶金。而账房先生周明,是发现他伪造地契的人,被他灌了哑药扔进水塘,尸体顺流漂了三天。
白蛇突然盘上他的腿,柳如烟的脸在蛇身中时隐时现:“我家师兄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她指着重新化作和尚模样的白蛇,青鳞在电光中泛着冷光,“当年你在城隍庙拆了我们的修行洞穴,害我师兄断了尾椎,如今要拿你的心肝赔罪。”
陈世昌这才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冬夜,他在城隍庙角落确实见过白蛇蜕皮,当时他以为是祥瑞,捡了片蛇鳞当护身符,却不想毁了妖怪的巢穴。他摸向怀中的玉坠,那是用林夫人的陪嫁玉镯改的,此刻正发烫——原来从他踏上第一条谋来的田垄时,因果就己种下。
千钧一发之际,山道上传来清脆的铜铃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踏月而来,手中桃木剑缠着半截蛇尾,正是当年陈世昌捡到的那片鳞甲:“孽障,青城山一别,你竟躲在此处害人!”道士甩出道符,和尚惨叫着现形,竟是条缺了尾椎的巨蟒,柳如烟则化作白蛇盘在他七寸处。
“陈施主,你可知这些年买的良田,底下埋了多少冤魂?”道士剑锋转向他,“林夫人的田产该归其女,你却据为己有;周账房的地契本该物归原主,你却杀人灭口。这乱葬岗下,哪具白骨不是因你而死?”
陈世昌忽然想起,每次扩建田产时,夜里总梦见有人在田边哭号,他以为是幻听,原来都是枉死之人的魂魄。巨蟒突然挣脱道符,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道士,却被桃木剑钉在石碑上。白蛇趁机缠住陈世昌,蛇信子几乎贴上他瞳孔:“你的阳寿,早该在二十年前就尽了。”
就在此时,破庙方向传来婴儿啼哭。陈世昌浑身一震——那是他与柳如烟的长子,刚满周岁。他突然想起,孩子出生那日,乳母曾说婴儿后背有蛇形胎记,当时他只当是吉祥,如今想来,竟是妖怪种下的引子。
“爹……”稚嫩的声音从蛇群中传来,陈世昌看见儿子的脸在白蛇身上浮现,眼中泛着妖异的红光。道士趁机甩出捆仙绳,却不想绳子触到孩子身体时冒起青烟——原来这孩子,竟是人妖混血的恶果。
“陈世昌,你当年夺了我的洞穴,如今我便夺你的血脉。”巨蟒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以为买通稳婆隐瞒胎记,就能躲得过?你脚下的每寸土地,都浸着冤魂的血,你的心肝,早该喂了这黄泉路的饿鬼。”
柳如烟的脸突然恢复人形,眼中满是泪水:“老爷,我本是山中白蛇,被师兄胁迫才嫁给你。可这三年……”她话未说完,巨蟒尾巴一扫,将她甩进乱葬岗的尸堆。陈世昌这才惊觉,原来小妾竟有三分真心,却终究抵不过妖怪的算计。
道士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桃木剑“当啷”落地:“原来你用婴孩的魂魄养了煞阵……”陈世昌低头看见,田垄间不知何时冒出无数小手,正抓着他的脚踝往下拽,每只手上都系着半片鸳鸯绣帕——正是这些年被他害死的冤魂,借着良田的生气,结成了索命的网。
巨蟒仰天嘶吼,蛇身缠住陈世昌飞向破庙。庙中神像早己倒塌,露出当年被他拆毁的蛇窟,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契约,每一张都写着“陈世昌借田千亩,以心肝为抵”——原来从他签下第一张伪造地契时,就己在黄泉簿上画了押。
“当年你捡了我的鳞甲,便是与我结了契约。”巨蟒将他按在石壁上,蛇信划过他咽喉,“这些年你吃的每口粮食,穿的每匹绸缎,都是用冤魂养的。如今大旱三年,正是天地收债的时候。”
陈世昌望向庙外,田垄间燃起鬼火,无数人影举着地契逼近,为首的正是林员外、周账房,还有从未见过面的林氏之女——原来他以为的发家史,全是踩在尸骸上的谎言。柳如烟的尸体躺在乱葬岗,手中还攥着半片绣帕,帕角绣着的,正是他从未见过的、属于林氏的田产界碑。
“老爷,该还债了。”柳如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头看见妻子拖着残破的蛇身爬来,眼中再无温情,只有黄泉的冷冽。巨蟒张开嘴,露出当年被他打断的毒牙——原来二十年前的相遇,不是偶然,是妖怪算准了他的贪婪,一步步引他走进陷阱。
桃木剑突然从背后刺穿巨蟒头颅,道士踉跄着走来:“我错了……当年该斩草除根。”他望向陈世昌,眼中竟有泪光,“你可知,那具被你扔进河的周账房尸体,是我亲传弟子?”
陈世昌猛然想起,周明临死前曾说“我师父会为我报仇”,原来道士早己暗中追查,却不想妖怪更狠,用他的贪婪做饵,让仇人联手却各怀鬼胎。巨蟒倒地时,蛇身化作千万片鳞甲,每片都映出他当年作恶的场景,像极了祠堂里那幅被他烧毁的《地狱变相图》。
柳如烟的白蛇身也在消散,临终前她吐出血珠:“那孩子……送去城外尼姑庵……”话未说完,便化作白烟。陈世昌这才想起,儿子出生后他总梦见白蛇喂奶,原来她在最后时刻,仍想留孩子一命。
旱灾在三日后解除,青阳县的百姓却发现,陈府上下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有人在乱葬岗看见新立的石碑,刻着“陈世昌之墓”,碑后埋着成沓地契,每一张都滴着血,却辨不清字迹。而城西破庙,从此每到雨夜就会传来婴儿啼哭,还有女子绣鸳鸯的“沙沙”声,走近了听,却混着蛇信子的“嘶嘶”响。
十年后,尼姑庵来了个小沙弥,后背生着蛇形红痣。他总对着田垄发呆,说看见许多人在地里走,每个人脚下都缠着红绳,绳头系着半片绣帕。老尼姑知道,那是往生咒都渡不了的因果,便将他送到青城山,拜在当年那位道士门下。
没人知道,陈世昌的魂魄被巨蟒困在了蛇窟石壁上,每日看着自己签下的黄泉契约,被无数蛇信舔舐心肝。而那些他曾以为属于自己的良田,终究在他咽气时,露出了底下密密麻麻的白骨,每具白骨手中都攥着半片地契——那是他用一生贪婪,为自己铺就的黄泉路。
青阳县的老人说,土地最是公平,你埋下多少谎言,就会长出多少冤魂;你骗得了世人,却骗不了黄泉的账房。就像陈世昌的千亩良田,终究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而他至死不知,那和尚与小妾设的局,不过是借了他心中的恶,结出了应得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