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霁,沈府山门外,晨光洒落薄霜。
一辆玄衣黑马停在侧道,车门一开,一只裹着黑皮手套的手缓缓探出。
贺许礼着一身月墨金纹鹤衫,神情慵懒,目光微挑。
下人上前低声问:“贺公子,真要进府?”
贺许礼淡淡一笑:“请香之礼,怎敢怠慢。”
说完,举步而入。
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
沈府侧门,沈归檀亲自迎出。
她身着素白衫裙,缀以金丝莲纹,发间一枚银簪,雪落其肩,冷而不寒。
“贺公子。”
她声音柔缓,清润如水。
贺许礼止步,看着眼前人被晨光晕染出的清亮轮廓,目光微凝,半晌,低声道:
“你倒真敢叫我来。”
沈归檀轻笑:“府中礼仪繁重,归檀浅薄,自是要借助贤士之力。”
“更何况,香道之制,贺家为世首,贺公子……理应为表率。”
贺许礼挑眉,意味不明地望她一眼,忽而低声笑:
“借我,作刀?”
沈归檀偏头,目光澄澈:“我可舍不得。”
“你,是钩。”
“我是饵。”
“至于刀——”
她语气柔软,唇角弯弯,“自然,是别人自己动的。”
贺许礼一愣。
沈归檀却己转身引路,裙摆扫雪成痕,一步一落,娴静至极。
可贺许礼却忽地笑了。
真是疯得优雅极了。
沈府书房。
沈执言倚案而立,手中纸页翻得咝咝作响。
“贺许礼入府?”
“她竟敢——”
亲信低声劝:“公子,眼下香礼在外,若强行阻止,只怕……老太君也难交代。”
沈执言冷笑:
“那便提前出手。”
他指尖一敲案:“今夜将沈家祭酒换作旧坛,供台香纸掺湿半缕。”
“她不是擅筹么?”
“便让她筹出一场……‘礼仪失仪’的闹剧来。”
“只要供台一错,老太君当众震怒,她便再也站不住。”
亲信应声退下。
而沈执言缓缓坐下,目光幽冷如冰。
夜色渐深,碧落轩灯火未歇。
绣坊诸人忙到子时,将所有礼服、供案、器皿一一清点上车。
绿杏低声道:“小姐,明日祠中香道由贺公子主调,外人皆看得一清二楚。”
“沈执言那边,今日入了库堂,怕是动了些手脚。”
沈归檀站在窗前,手中轻托一盏香炉,淡淡点头。
“无妨。”
“炉己预换。”
“香纸中湿线,一点即烬。”
“祭酒那坛,是去岁备用,好得很。”
她目光静静落向窗外黑夜。
“他若敢动。”
“那就……烧了他那点残势,也好。”
绿杏愣了愣。
下一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家小姐,这局里不是“被动承礼”,而是早就料定所有人的出手。
沈执言不是来破局的。
是来——入局的。
夜更深,众人散尽。
沈归檀却独自一人披衣坐于软榻,指尖抚着绣册的角。
贺许礼那封书信静静压在案底。
她低声笑了笑,自言自语:
“你说,你是钩。”
“可你知不知道。”
“鱼,从来不怕钩。”
“怕的是,钩后面藏着网。”
她起身,轻轻拨开案上的流苏帘幕,望向院外雪落。
明日。
是岁末。
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踏上——
真正的“主事者”之位。
不是嫡女,不是归家庶出,不是“孝顺三娘”。
是——沈归檀。
是她。
黄昏时分,沈府外西街,一辆素色无铭的马车缓缓停在巷口。
沈归檀下车时披着深烟紫披风,眸色宁静,指尖执着一卷绢纸。
她径首踏入巷中一间幽宅,推门而入。
屋内炉火未起,温度尚凉,贺许礼站在窗前,外袍未解,似早己等候。
沈归檀放下披风,坐于火榻对面,神情平静,将手中绢纸缓缓推过去。
“沈氏岁末家祭,贡案香礼由我筹备。”她顿了顿,抬眸看他,“你来,刚好。”
贺许礼接过绢纸,未看内容,只盯着她的眼:“你是早就写好了吧?”
她淡笑不语。
“沈三娘,你明知道这场局不干净。”
“你也知道,他们是在等你失误。”
“可你还是写下了‘请贺许礼代供香器’。”
贺许礼语气缓,眼神却逐字逐句压下:“你是在故意,把我拉下场。”
沈归檀睫毛动了动。
“是。”
她声音轻柔如风,“你若不在,香仪那一环,我未必能稳。”
“可你若在,他们就连动都不敢动。”
贺许礼低笑,笑声里带着点薄凉:“你这法子也太俗了些。”
“不过……”他拈起那纸,“我应了。”
沈归檀望着他,眸色如月:“你明知道我是利用你。”
贺许礼神情冷静,却低声道:“可我更想看你赢。”
他抬眼,眼神锋利而清明,藏着一点让人不敢靠近的偏执。
“因为你这一路杀人藏刀,走得太漂亮了。”
“漂亮到,我不想你输。”
屋内沉默半晌。
沈归檀低头,将手边温过的茶轻轻推过去,语气平静:“那你便记得,你入的这局,从来不是我的援军。”
“你,是我的诱饵。”
贺许礼一顿,笑意不减:“诱得动就好。”
她望着他,唇角微微一动:“你不怕我真拿你当刀?”
他低声:“我怕你……不用。”
这一刻,谁也未说话。
火炉中炭木轻响,隐约传来岁末将至的寒意。
这一夜,贺许礼走得很晚。
他走时只说了一句:“家祭之日,我会准时出现在你身边。”
“但记住,我不管你赢不赢。”
“我只管你——别低头。”
沈归檀目送他离去,风从门缝间吹入,吹动她衣角微微扬起。
她站起身,将那封香礼副本重新折好,投入火炉。
绢纸燃起的一瞬,她眼神极冷极静。
这一次,她要踩着整个沈府旧制,登上祠堂之位。
她要的,从不是家祭礼仪之权。
她要的是——所有沈氏旁支,跪在她前面听她念香文时,无人敢再称她一句“庶出”。
沈府后堂,沈执言坐于书案,手中把玩着一封密信。
亲信禀道:“贺许礼应了三小姐之请,香礼将由他亲制。”
沈执言眸色一沉,缓缓道:“她真敢拉他下水?”
“好,既然如此,那就由不得她安稳祭礼。”
他手指一抬,划出一笔,“让人动那批贡果,从外头换一批‘香腐果’,入了贡盘再混一批旧香器,只要一出错……”
“她便是‘主事失仪’,罪在她一人。”
亲信心惊:“那可是沈府祠堂,若出了差错……”
“出了错,自有人担。”
“她不是要权?”
“那便让她尝尝,权是什么味道。”
祠堂之夜,风雪压檐。
沈归檀着一袭墨色素锦大氅,立于香案之下。
她指尖紧扣着香签,神色未动,眼底却沉静如水。
她知道。
这一夜之后,她不是赢就是输。
而她,从来只接受第一种结局。
她缓缓抬手,将香插入香炉,语调清润:
“沈氏一族,百年宗脉,今承祖恩,慎终追远。”
焚香起。
风停了。
帐幕之后,一道身影缓缓而来。
是贺许礼,玄衣入堂,步伐沉稳,拱手而立。
香仪稳稳落位,器皿无误,贡果新鲜如初,所有原本安排出的“错漏”早被悄然替换。
沈执言在角落冷眼旁观,手指收紧。
那一瞬他才终于意识到——
是她先一步知了局。
也早一步,反手借了他的“动手”,演成一场彻底的“稳局”。
她早就知道他会下这一子。
而她,提前收了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