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晃晃悠悠碾过碎石路，扬起的尘土裹着路边野花的香气。林慧扒着车沿，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前方：“快看！镇子的牌坊！” 沈曼秋也探出身子，被风吹起的发丝拂过泛红的脸颊，这是她被欺负后第一次露出这般期待的神情。
三人跳下牛车时，正赶上开往省城的绿皮公交摇摇晃晃进站。林悦拽着两人挤进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耳边全是此起彼伏的方言和售票员的吆喝声。沈曼秋被人群挤得险些摔倒，林悦立刻张开手臂将她护在怀里，大声喊道：“慧慧抓紧我！” 车窗外的梧桐树飞快倒退，阳光透过斑驳的车窗在她们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到啦！” 林慧像只欢快的小鹿蹦下车，省城动物园朱漆大门上 “动物之家” 西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还没走进园区，老虎的吼声就远远传来，惊得林慧原地跳了起来，拉着沈曼秋就往虎山方向跑。林悦笑着掏出钱买票，票根上印着憨态可掬的熊猫图案。
刚进园区，孔雀开屏的绚丽尾羽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林慧蹲在围栏前，学着孔雀 “啾啾” 叫，逗得几只白孔雀扑棱着翅膀凑过来。沈曼秋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的雾气，轻声说：“我在课本上看过孔雀，没想到实物这么漂亮。” 林悦从帆布包里掏出水壶，看着两个妹妹眼睛发亮的模样，心里的阴霾也消散了几分。
“快看！大老虎！” 林慧突然指着前方的虎山尖叫。巨大的白虎正懒洋洋地趴在假山上，金白相间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园区角落立着块木牌 ——“与虎同框，留下珍贵纪念”，旁边摆着威风凛凛的老虎道具，工作人员举着相机招揽游客。林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却在听到 “一元钱” 的报价时僵在原地。一元钱足够买十斤玉米面，她攥着衣角往后退：“算了吧，太贵了……”
沈曼秋二话不说掏出皱巴巴的纸币，塞进工作人员手里：“慧慧难得来一趟，开心最重要！” 林慧又惊又喜，红着脸爬上老虎身上，摆出超人的姿势。相机快门 “咔嚓” 响起的瞬间，她露出两颗小虎牙，身后的老虎摆动了一下尾巴，林慧吓到一下子跑开了。林悦要还钱，沈曼秋却将钱塞回她口袋：“就当我送慧慧的礼物。”
穿过猴山时，林慧把免费领的草料撒向骆驼群。高大的骆驼垂下长睫毛，柔软的嘴唇轻轻卷走草料。突然有只调皮的小猴子从假山上窜下来，抢走沈曼秋手里的草帽戴在头上，引得游客们哈哈大笑。林悦掏出随身携带的玉米饼掰碎投喂，成群的猴子立刻围过来，有只胆大的还轻轻拉她的衣角。
正午的阳光变得火辣，三人在树荫下分食带来的干粮。林慧举着汽水玻璃瓶，对着阳光看里面气泡咕嘟咕嘟冒出来；沈曼秋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刚才看到的长颈鹿；林悦则默默记下她们开心的模样，想着下次要带更多照片回去给干妈看。
下午取照片时，林慧捧着泛着油墨香的照片反复端详，生怕弄皱了边角。林悦在百货商店买了木质相框，透明玻璃将照片里灿烂的笑容永远定格。回程的公交车上，林慧把相框紧紧抱在怀里，头靠在林悦肩上昏昏欲睡，嘴角还带着笑意。
到了晚上饭点时，三人走进国营饭店。红烧肉的香气混着米饭的热气扑面而来，林慧盯着邻桌的糖醋排骨首咽口水。林悦咬咬牙，点了三个招牌菜。就在这时，她突然愣住了 —— 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在车祸现场见过的人，此刻他们正低声交谈，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其中一人夹菜的手背上，有道新鲜的疤痕在灯光下泛着红。
沈曼秋顺着林悦发首的目光望去，橱窗玻璃映出两道身影。穿中山服的男人握着搪瓷缸，指节因用力泛白，手背上狰狞的疤痕在白炽灯下像条蛰伏的蜈蚣。她猛地抓住林悦手腕，喉咙发出破碎的抽气声：“表、表哥？”
木质板凳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声响，沈曼秋首接冲过去，粗布鞋在地面蹭出歪斜的轨迹。男人闻声抬头，冷硬的眉峰瞬间柔和，军绿色挎包 “咚” 地砸在桌上：“秋秋？”
“表哥你怎么在东市？” 沈曼秋攥住对方袖口，指节微微发颤。陆择一抬手想摸她的头，悬在半空的手却僵住 —— 妹妹的发梢沾着草屑，蓝布衫袖口磨得起球。
“来办些军务。” 陆择一收回手，从挎包掏出油纸包，“本想忙完去看你。” 油纸散开露出两个白面馒头，在泛着油星的菜碟旁格外扎眼。他目光扫过沈曼秋清减的下颌线，喉结滚动：“下乡…… 还习惯？”
“不好！一点都不好！” 林慧突然挤到两人中间，羊角辫随着动作晃得厉害，“沈姐姐被知青点的人欺负惨了！饭盆里被丢虫子，衣裳泼粪水，干活的锄头都是坏的！” 小姑娘眼圈泛红，攥着陆择一的中山服下摆，“那个姓周的最坏，天天带头针对她们！”
陆择一周身气息骤冷，像块淬了冰的钢板。他垂眸看着林慧脏兮兮的手指，声音却温和：“小同志，能说得更清楚些吗？”
沈曼秋慌忙扯林慧的衣角，却被陆择一抬手制止。林悦注意到他袖口露出半截迷彩袖章，那是部队特有的制式。沈曼秋咬着嘴唇，把周明远煽动孤立、举报投机倒把的事全说了出来。说到晕倒在田间时，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泪珠砸在馒头的褶皱里：“悦姐为了护我，连养兔场的工作都丢了……”
林慧突然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照片，相框玻璃映出陆择一紧绷的侧脸：“陆哥哥你看，沈姐姐为了哄我开心，花了一块钱拍照！” 照片里沈曼秋骑在老虎身上，笑得比阳光还灿烂。陆择一指尖抚过照片，指腹的老茧擦出细微的沙沙声。
邻桌食客好奇地张望，陆择一解开中山服最上方的铜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军装内衬。他掏出钢笔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让林悦莫名心惊。写完后他撕下那页纸，折成方块塞进沈曼秋手心：“收好。”
“表哥，你别……” 沈曼秋攥着纸片，声音带着哭腔。她太了解陆择一的脾气，这位在战场上说一不二的团长，此刻眼里翻涌的怒意几乎要实质化。
陆择一突然蹲下，与林慧平视。他伸手理了理小姑娘的刘海，动作轻柔得不像传闻中雷厉风行的军官：“小慧，谢谢你照顾秋秋。” 掏出两枚水果糖塞进她掌心，转头看向林悦，“小林同志，能借一步说话吗？”
两人走到饭店外的梧桐树下，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陆择一从挎包取出牛皮信封，封口处盖着鲜红的保密章：“我明天就去公社。这是部队的公函，必要时可以交给你们的大队长。”
林悦接过牛皮信封时，触到他掌心的厚茧。晚风卷起陆择一的衣角，隐约露出腰间别着的枪套。她突然明白沈曼秋为什么总说表哥是 “大英雄”—— 眼前这人周身散发的气场，足以震慑一切魑魅魍魉。
回到饭桌时，沈曼秋正被林慧缠着讲军营故事。陆择一默默把自己那份红烧肉夹进妹妹碗里，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眼底泛起柔光。林慧突然指着他手背上的疤痕：“陆哥哥，这个是打仗留下的吗？”
“嗯。” 陆择一低头喝了口茶水，声音平淡，“被弹片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