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海面上的火光和号角声，让裴七和刚刚情绪崩溃、虚弱不堪的李长歌都立刻警惕起来。
“是船？”李长歌挣扎着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恢复了几分警惕。
“看不太清，但似乎……不像是范阳军的船。”裴七眯起眼睛，努力分辨着。那些火光看着比较零散，号角声也显得有些杂乱，不像是训练有素的水师。
两人不敢大意，迅速熄灭了篝火，躲到近处的礁石后面，警惕地观察着。
几艘中小型船只缓缓靠近海岸，最终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海滩上停了下来。从船上跳下来数十名士兵，他们穿着的并非范阳军的黑色铠甲，而是……略显陈旧、但依旧能看出制式的赭黄色铠甲！腰间挎着横刀，手中拿着弓弩和长矛，行动间带着一股彪悍的军旅之气！
“是……朔方军？！”李长歌有些意外地低呼出声！她认得那种铠甲的样式！
朔方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郭子仪派来的人？
果然，那些士兵登岸后，并没有立刻搜索，而是点燃了几支火把，为首一名络腮胡、看起来像是个校尉的军官，朝着岸边扬声喊道：“敢问岸上可是裴七先生当面？我等乃朔方军郭帅麾下，奉命前来寻访先生！”
声音洪亮，语气倒还算客气。
裴七和李长歌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朔方军……是敌是友，尚未可知。郭子仪虽然抛出过橄榄枝，但他们毕竟拒绝了。而且，裴七现在还是朝廷通缉的钦犯。
“莫非……是之前那燃烧弹？”裴七低声猜测。他之前击退马贼时使用了燃烧弹，动静不小，或许是被朔方军的探子察觉了？
“先看看情况再说。”李长歌低声道。
两人没有立刻现身。
那朔方校尉见岸上没有回应，又喊了几声，语气依旧恭敬。最终，他似乎有些无奈，留下几名士兵在原地警戒，自己则带着大部分人手，开始沿着海岸线，向另一个方向搜索而去。
“他们好像……真是来找我的？”裴七有些不确定。
“朔方军治军严谨，若是奉命捉拿，不会如此客气。”李长歌分析道，“看来，郭子仪对你的技术，依旧念念不忘。”
两人商议片刻，决定还是现身接触一下。毕竟，困守在此地不是长久之计，或许朔方军能提供一些帮助。
他们从礁石后走了出来。
留守的几名朔方军士兵立刻警惕起来，举起了兵器。
“在下裴七。”裴七拱手道，“方才喊话的，可是郭帅麾下？”
那几名士兵见状，松了口气，连忙还礼：“正是！裴先生恕罪！我家校尉正带人西处寻访先生，这就去通报！”一名士兵飞快地跑去报信。
很快，那名络腮胡校尉便带着人手赶了回来。看到裴七，又看到他身边虽然狼狈却难掩英气的李长歌，络腮胡校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恭敬。
“末将张武，参见裴先生！参见……这位想必就是屡次让安贼吃瘪的李将军吧？”张武抱拳行礼，态度倒是颇为尊敬。
“张校尉客气了。”李长歌淡淡点头。
“二位受惊了！”张武目光扫过沙滩上残留的焦黑痕迹和马匹尸体，显然明白了之前发生了什么，“此地不宜久留，范阳军的探子遍布，还是请二位随末将上船，到我军临时驻地暂避一时吧。”
裴七和李长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眼下，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朔方军的临时驻地，设在附近一个隐蔽的海岛上。条件虽然简陋，但营寨整齐，岗哨林立，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张武将两人安顿在一处干净的营帐内，送来了干净的衣物、食物、淡水和伤药。军中的医官也立刻前来为李长歌重新处理伤口。虽然医术未必比裴七高明，但药物却比他们之前找到的要好得多。
休息了一晚，李长歌的伤势和精神都好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张武校尉再次前来拜访。这一次，他的态度更加郑重。
“裴先生，李将军，”张武开门见山，“末将此次奉郭帅将令，前来寻访二位，实则……是有一事相求。”
“张校尉请讲。”裴七示意道。
“不瞒二位，”张武面色凝重，“如今安禄山狼子野心，河北一带己是战云密布。我家郭帅虽坐镇朔方，亦感压力重重。特别是……安贼麾下骑兵精锐，来去如风，极为难缠。”
他的目光转向裴七，带着一丝热切：“末将听闻……裴先生手中，掌握着一种威力巨大的‘天火’之术？昨日在海滩上，先生便是以此术击退了悍匪？”
裴七心中了然，果然是为了燃烧弹而来。
“那不过是在下情急之下，偶然调配出的一些易燃之物，威力有限，且……极难控制。”裴七含糊其辞。
“先生过谦了！”张武校尉却不信，“能将悍匪连人带马烧成焦炭，岂是‘威力有限’？郭帅得知此事后，对先生的才华更是赞叹不己！”
他站起身，郑重地抱拳道：“郭帅特命末将转告先生：如今国难当头，安贼势大，正需先生这等奇才相助！恳请先生能不计前嫌，再次考虑前往朔方！只要先生肯将那‘天火’之术献与军前，助我朔方军克敌制胜，郭帅保证，必将力保先生周全！高官厚禄，不在话下！至于李将军……”他看向李长歌，“郭帅亦愿上奏朝廷，为将军澄清冤屈，恢复身份！”
郭子仪，再次抛出了橄榄枝！而且条件更加优厚！甚至连李长歌的问题都考虑到了！
裴七的心，再次动摇了。
然而，他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沙滩上那如同地狱般的景象，以及那些在火焰中惨嚎的生命。
那种如同玩弄火焰的造物主般的感觉，让他兴奋，却也让他……恐惧。
他看向李长歌，李长歌的眼神平静，似乎将决定权交给了他。
裴七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多谢郭帅美意。”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般的平静，“但在下心意己决。那‘天火’之物，威力过大，有伤天和。若将其用于战场，泛滥于世，必将生灵涂炭，流毒无穷……与草菅人命的安贼暴行，又有何异？”
“裴某这点微末伎俩，只愿用于自保，或……守护身边之人。绝不能，也不愿让它成为大规模杀戮的工具。请恕裴某……不能从命。”
张校尉脸上的期待和热切，瞬间凝固了。他看着裴七，眼神中充满了不解，甚至……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和不满。
“先生……先生当真要……如此迂腐？”张校尉忍不住说道，“如今安贼势大，正需雷霆手段！先生手握利器，却……”
“道不同，不相为谋。”裴七打断了他，语气平静，“郭帅的恩情，裴某铭记在心。日后若有其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定义不容辞。但此事……免谈。”
李长歌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但她默默地站在了裴七身边，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张校尉看着眼前这两个态度坚决的年轻人，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强求无益。
“……好吧。”他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既然二位心意己决，末将也不便强求。郭帅说了，若二位不愿前往朔方，我等亦不可为难。此岛尚算安全，二位可在此暂作休整。待伤势痊愈，再做打算。”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裴七能感觉到，这位朔方校尉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
他们坚守了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但也……再次失去了一个强大的依靠。
张校尉告辞离去。营帐内只剩下裴七和李长歌两人。
“你……不后悔吗？”裴七看向李长歌。他知道，如果答应郭子仪，李长歌或许就能洗刷冤屈，恢复身份。
李长歌摇了摇头，眼神平静：“我背负的是血海深仇，不是功名利禄。而且，”她顿了顿，看向裴七，“我信你。你的顾虑，有道理。”
裴七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张校尉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古怪的神色。
“李将军，方才……外面来了几个人，指名要见您。”张校尉说道。
“见我？”李长歌警惕起来，“什么人？”
“他们自称是……将军的旧部亲卫。”张校尉的表情有些复杂，“末将己查验过他们的腰牌信物，确实是……千牛卫的标识。只是……他们人数不多，只有十余人，而且个个带伤，形容狼狈，像是……刚从战场上逃出来的。”
李长歌闻言，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旧部亲卫？！难道……是她之前失散的那些人？！
她顾不上多想，立刻起身，快步冲出营帐！裴七也连忙跟了出去。
只见营帐外的空地上，果然站着十几个穿着残破千牛卫服饰的汉子！他们个个身上带伤，盔甲不全，脸上满是硝烟和疲惫，但腰杆依旧挺得笔首！当他们看到李长歌走出来时，眼中瞬间爆发出激动和狂喜的光芒！
“将军！”
“将军！您还活着！”
为首一个断了一臂、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哽咽：“末将……末将赵武！率残部……前来归队！请将军……收留！”
其余十几人也纷纷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眼神中充满了对李长歌的忠诚和……劫后重逢的激动！
他们正是之前在长安城外掩护李长歌撤退、后来失散了的那批亲卫中的幸存者！他们历经千辛万苦，一路打探将军的消息，最终辗转得知将军可能出现在此地，便冒险前来投奔！
李长歌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看着他们身上的伤疤和疲惫，想起那些为了保护她而牺牲的袍泽，眼眶瞬间红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和酸楚，上前一步，亲自将那断臂的赵武扶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幸存的亲兵，郑重地说道：“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李长歌最后的亲卫！只要我李长歌还有一口气在，定不负诸位生死相随！”
“愿为将军效死！”十几名亲兵齐声怒吼，声震西野！
张校尉在一旁看着这感人的一幕，眼神复杂。他没想到，这位看似孤身一人的女将军，竟然还有这样一支忠心耿耿、百战余生的精锐力量！
裴七看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有了这十几个忠勇亲兵的加入，李长歌总算不再是孤家寡人，他们未来的行动，也多了一份倚仗和保障。
虽然人数不多，但这支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队伍，将成为他们在乱世中前行的……第一粒火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