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麟懿六岁那年,第一次被父亲带到大伯家。
纪家的老宅比他想象中还要大,红木家具泛着冷硬的光,走廊两侧挂着的字画透着一股肃穆。他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怯生生地往里走。
“麟懿,叫人。”父亲拍了拍他的背。
他抬头,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男孩穿着熨烫整齐的小衬衫,膝盖上摊着一本英文绘本,听见动静,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这是宸风,你堂哥。”父亲说。
纪麟懿怯生生地抬头,正对上纪宸风含笑的眼睛。少年蹲下身,掌心摊开几颗晶莹的弹珠:“要不要玩?”
“喜欢吗?”纪宸风问。
纪麟懿点点头。
“那送你。”
父亲和大伯在书房谈事,纪宸风就带着他在花园里玩。纪麟懿跑得慢,纪宸风就放慢脚步等他;纪麟懿够不到树上的果子,纪宸风就把他托举起来,让他摘。
那天回家时,纪麟懿攥着纪宸风给的弹珠,趴在车窗上往回看。纪宸风站在门口朝他挥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爸爸,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他问。
父亲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
十岁那年,纪麟懿开始频繁地被带去纪家老宅。
每次去,纪宸风都会给他准备礼物——一盒巧克力,一套拼图,或者他最近喜欢的书。他们一起在书房写作业,纪宸风解题的速度总是比他快,但从不炫耀,只是安静地等他写完,再陪他去院子里踢球。
“大哥好厉害。”纪麟懿常常这么想。
学校里的人都说纪宸风是天才,老师提起他时,语气里都带着赞叹。纪麟懿的作文里写《我最崇拜的人》,通篇都是纪宸风。那篇作文被父亲看到了。
那天晚上,父亲把他叫到书房,脸色阴沉。
“你就这么没出息?”父亲把作文拍在桌上,“纪宸风不该是你崇拜的对象,我不要你拿他当榜样。”
“而是目标,要超越的目标。”
纪麟懿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
“从明天开始,每天多写两套卷子。”父亲冷声道,“纪家的孩子,不能输给任何人。”
父亲的话是一根刺,扎进纪麟懿心里。
渐渐地,他不再期待去大伯家。
见到纪宸风时的喜悦最终没能打败每次会面后,对父亲严厉训斥的恐惧。
十二岁那年暑假,纪麟懿在纪家老宅的书房外,无意中听见大伯与父亲的争吵。
“你以为老爷子为什么把东南亚的生意交给我?”父亲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刀,“就凭你儿子会背几句《资本论》?”
门缝里漏出青烟缭绕,大伯的冷笑隐约传来:“宸风上个月帮老爷子谈下港口的项目时,你儿子还在游戏厅打弹珠。”
纪麟懿攥紧口袋里的玻璃弹珠,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
那天傍晚,纪宸风照例带他去后花园捉蟋蟀。他忽然甩开对方的手:“大哥根本看不起我对不对?”
纪宸风怔住:“什么?”
“你们都觉得我是废物!”他转身就跑,口袋里漏出的弹珠滚了一地。
————
十五岁生日那天,父亲送了他一块百达翡丽怀表——和纪宸风十八岁礼那枚一模一样。
“想要什么礼物?”纪宸风在宴会上问他。
他盯着对方袖口与自己相同的怀表链,突然说:“想要大哥书房里那个变形金刚。”
那是纪宸风初中时拼了三个月的手工模型,连碰都不让人碰。
纪宸风沉默片刻,起身去书房取来模型:“小心别弄坏关节。”
“谢谢大哥。”他笑得灿烂。
当夜,纪麟懿躲在房间里,把变形金刚的西肢一节节掰断。
听着塑料碎裂的声响,他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原来被捧在手心的东西,摧毁起来这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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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宸风正式接手纪氏那天,纪麟懿在医院的走廊里,听见病床上的父亲对大伯嘶吼:“你儿子毁了我一辈子!”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中,父亲抓住他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为什么你不能像他一样?为什么!”
父亲的声嘶力竭让他感到无比疲惫,纪麟懿近乎麻木地开口,“大哥接手纪氏有什么不好的?”
他看见父亲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最终黯淡成失望的眸光。
纪麟懿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同样的纪家眉眼,却像幅拙劣的临摹画。
三日后,他主动要求进入纪氏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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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懿,这个新能源项目你来做。”
纪宸风将文件递给他时,眼神平静得像在吩咐秘书订咖啡。
那是纪麟懿经手的第一个大项目。他故意在招标会上喝得烂醉,把底价透露给对手公司;他篡改合同数据,让纪氏平白损失九位数;他甚至在庆功宴上搂着合作方的女儿调笑,任由记者拍下丑闻。
每次搞砸后,他都偷瞄纪宸风的表情。
他期待看到兄长像小时候那样无奈地叹气,揉着他的头发说“下次注意”。
但纪宸风最终只是淡淡吩咐法务部收拾残局,再没让他碰过核心业务。
某个雨夜,纪麟懿冲进总裁办公室。
“为什么不让我参与并购案?”他浑身酒气,拳头砸在办公桌上,“怕我抢你风头?”
纪宸风从文件中抬头,目光冷冽:“上周你经手的物流项目,亏损两千万。”
“那又怎样!”纪麟懿扯松领带,笑得癫狂,“纪氏有的是钱,不是吗?”
空气突然凝固。
纪宸风站起身,将一叠照片甩在他面前——夜店、赌场、地下钱庄。每一张都是他亲手埋下的雷。
“好玩吗?”纪宸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用自毁来证明有人在乎你?”
纪麟懿的拳头僵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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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沅琦找上门那晚,纪麟懿正着早己停摆的怀表。
“想不想让纪宸风正眼看你?”阴影中的男人像条吐信的蛇,精准咬住他的软肋,然后抛出诱饵。
他想起父亲床榻前浑浊的眼泪,想起纪宸风始终挺首的脊背,想起那个被自己摔碎的变形金刚。
当他在合作书上按下纪氏公章时,金属与纸张碰撞的声响,像极了童年弹珠坠地的声音。
——你看,我把自己弄碎了,能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再哄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