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五月廿,小满后三日。
市署织作监丞的值房还带着潮气,李焕盯着《诸道匠人户籍总册》上的红圈,那是春杏父亲陈忠的名字 —— 整个长安城第一个被平反的官户匠人。新赐的三獬豸玉符沉甸甸压着案头,紫泥封印的《匠人平反牒》边角卷起,露出底下未及处理的千余张匠籍黄纸。
"监丞大人," 前织作副使陈阿爹拄着枣木梭杖闯入,颈间的铁枷己换作槐木项牌,"城西织坊的经轴还刻着北斗暗纹,老匠人们说,那些线眼是用... 用匠人血泡过的。" 他袖口的靛青染迹未褪,却在腕间系着春杏新绣的獬豸符。
卯时初刻,李焕带着《织作监规》闯入城西织坊,春杏的放大镜扫过织机经轴:"这个 ' 天枢星 ' 缺角," 她的指尖沾着靛青粉,"和右藏库缺柜的暗纹一致,说明这里还在为边镇织造分银图官服。" 织工们的右手小指整齐缺失,与地窖匠人骨殖的断指如出一辙。
更惊人的发现藏在织坊账房,《物料出入簿》的 "靛青" 条目下,用密蜡写着 "范阳甲胄补色"。易卜拉欣的商团驼队带来的荧光粉撒在账册上,显现出十二道星象连线 —— 终点指向中书省后巷的染坊,那里曾是分银案的颜料中转站。
"李监丞好大的官威!" 织坊令王大人的官服绣着显眼的南斗纹,"织作乃市署要务,岂是你说查就查的?" 他甩开市舶司公文,"广州运来的波斯染料,可是给大明宫制祭服的。" 话未说完,春杏己用梭子挑开他的衣领,露出与崔主事同款的北斗刺青。
"王大人可知," 李焕展开《户婚律?官户条》,"私刻分银暗纹、隐瞒匠人断指,按律当杖一百,没为官奴。" 他指向织工们麻木的眼神,"这些匠人明明是良民,为何户籍仍注着 ' 官户贱民 '?" 账房深处突然传来哭声,十二名幼童被搜出,腕间系着与甲胄内衬相同的经纬绳。
未时三刻,染坊的地窖里,易卜拉欣的商团发现了封存的分银图残卷,绢帛边缘的齿痕与春杏父亲的织机图纸吻合。"这些染料," 他用验毒针触碰靛青粉,针尖泛青黑色,"和涿州驿甲胄的毒剂一样,他们在给边镇军衣下毒,嫁祸匠人。"
最让李焕心惊的是匠人户籍牒的夹层,每十户官户下都夹着张分银清单,范阳、成德等镇的节度使名字赫然在列。"他们用匠人的贱籍做掩护," 他忽然想起妹妹小满的信,"就像当年用陇右军的甲胄铸银铤。"
申时归署,老宦官王承恩的密报证实了他的猜想:"岭南市舶司的香料船," 锦盒里的波斯琉璃瓶映着夕阳,"每艘都载着给边镇的分银,瓶底刻着与织坊经轴相同的星象。" 瓶身内侧的粟特文,正是易卜拉欣译出的 "星槎将沉"。
更鼓初响时,李之涣带着举子们的调查结果叩门,手中捧着撕毁的《匠籍黄册》:"我们在黄册纸浆里发现了苜蓿纤维," 他指着纸页间的绿色斑点,"和范阳西山的苜蓿田土质一样 —— 他们连户籍纸都要偷用边镇军屯的物资。"
子夜,李焕独自坐在织机前,春杏正在修补陈阿爹的枣木梭杖:"经为天,纬为地," 她的绣针穿过獬豸符,"可他们用匠人血做墨,拿断指当梭,织出来的不是布,是吃人的网。" 梭杖落地时,露出底面的 "丙三" 暗记 —— 与十年前分银图的起点呼应。
长安城的晨钟响起时,李焕望着新收的十二具断指织梭,每具都刻着不同的星象。他知道,城西织坊的清查不过是冰山一角,岭南市舶司的香料、边镇军屯的苜蓿、还有千万张等待平反的匠籍黄纸,都是这张分银巨网的经纬。
当他带着染血的经纬绳走向中书省,三獬豸玉符在晨雾中划出冷光。市署门前,陈阿爹带着织工们跪下,每人手中举着没有暗纹的素衫 —— 那是春杏连夜赶制的,针脚间藏着微小的 "平" 字。李焕忽然明白,他要彻查的不仅是户籍,更是整个帝国对待匠人的良心,是让每个织机梭子都能在阳光下穿梭的律法晴空。
这一日的市署织作监,《匠籍平反榜》首次张挂,陈忠的名字排在首位,旁边画着春杏绣的獬豸。易卜拉欣的商团开始教织工们辨识波斯荧光粉,李之涣在榜文旁题诗:"千梭织就平权牒,一符能开万匠门。" 而李焕的笔尖,己落在下一页户籍牒上,那里记着的,是城南织坊三十六名断指匠人的冤屈。
窗外,朱雀大街的驼铃声响起,易卜拉欣的商队正载着苜蓿种子奔赴边镇。李焕摸着案头的断指梭杖,忽然听见春杏在织机前轻笑:"哥,你看这素衫的纹路,像不像长安城的街坊 —— 每道都是平平整整的,没有暗纹,没有缺角。"
他望向远处的大明宫,獬豸石雕的角尖正对着市署织坊,那里的织机声己不再是分银的暗号,而是千万匠人重获自由的赞歌。而他胸前的三獬豸,终将成为这曲赞歌中最坚定的节拍,让每个针脚都织入公平,让每寸布帛都染上青天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