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像一条平静的小溪,继续着它日复一日的流淌。清晨,傅晚晴依然会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醒来,轻手轻脚地生火煮粥。铁锅里的白粥咕嘟咕嘟冒着泡,米香弥漫在狭小的厨房里。她熟练地翻动着锅铲,时不时往灶膛里添一把柴火,跳动的火苗映红了她沉静的面容。
孩子们的衣服总是最容易磨破袖口和膝盖。傅晚晴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膝上铺着一块蓝布,手指捏着细小的针,在阳光下穿针引线。针尖在布料间灵巧地穿梭,留下一排排整齐细密的针脚。偶尔一阵风吹来,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几片落叶飘落在她的针线筐里,她也不急着拂去,只是轻轻笑了笑,继续专注地缝补着。
为丈夫准备便当时,她总会多放一个煮鸡蛋,或者几片自己腌制的酱菜。铝制饭盒被她擦得锃亮,盖上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顾卫东每天出门前,都会在饭盒外面裹上一层旧报纸,这样到了中午饭菜还是温热的。
只是偶尔,当她路过书桌时,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那摞己经用不到的复习资料静静地躺在角落,最上面一本《政治复习纲要》的边角己经卷曲,书页间还夹着几片当做书签的梧桐叶。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的笔记记录着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有时她会随手翻开一页,那些熟悉的公式和定理仿佛还在向她诉说着什么。
"在想成绩的事?"一天晚上,顾卫东从背后环抱住正在洗碗的妻子。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际。傅晚晴的手浸泡在泛着油花的洗碗水里,指尖被泡得微微发皱。她擦干手,转过身来,围裙上还沾着几滴水渍。
"没有。"她摇摇头,目光越过丈夫的肩膀,落在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上,"该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种释然。
顾卫东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他的嘴唇有些干燥,带着熟悉的烟草气息。"无论结果如何,"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都是我和孩子们的骄傲。"这句话像一股暖流,缓缓流入傅晚晴的心田。
窗外,夏夜的虫鸣此起彼伏,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厨房的灯泡投下昏黄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交织在一起。水池里的碗筷己经洗好,整齐地摞在沥水架上,水滴顺着碗沿缓缓滑落,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院子里的菜苗在迎风飘扬,在阳光下泛着的光泽。傅晚晴挽着袖子,正将己经成熟的青菜拔起在地上敲了敲,抖掉土。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在她浅蓝色的的确良衬衫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妈妈,这颗好大!"他们的儿子傅梓钰伸着肥肥的小指头,指着远处一颗长得特别的白菜喊道。他脚边放着的小竹篮己经装了大半篮,绿色的菜叶上也还有点点晶莹的水珠。紫
院子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几只蜜蜂嗡嗡地围着几丛花打转,被孩子们挥舞着小手赶开。傅晚晴正要伸手去摘另一颗白菜时,院门外突然传来邮递员洪亮的喊声:
"傅晚晴同志!有你的挂号信!"
这声音如同一道闪电划过晴空。傅晚晴的手猛地一抖,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向院门,邮递员站在院门外,黝黑的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手里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阳光照在信封右上角那个鲜红的公章上,刺得傅晚晴眼睛发疼。她接过信封,手指触碰到纸面的瞬间,一阵酥麻从指尖传遍全身。信封很薄,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的手臂微微发抖。
"妈,是什么呀?"两个孩子不知何时己经围了上来,儿子拽着她的衣角,女儿仰着小脸好奇地问道。傅晚晴深吸一口气,夏日的热风灌入胸腔,带着葡萄的甜香。她的指尖在信封边缘摸索着,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缺口,颤抖着撕开——
"京市医学院--录取通知书"几个烫金大字赫然映入眼帘。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院子里蝉鸣、孩子们的嬉闹、远处自行车的铃声,全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滴在那张薄薄的纸上,晕开了几个小小的水痕。
"妈妈哭了!"女儿惊慌地喊道,小手慌乱地要去擦她的眼泪。傅晚晴蹲下身,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录取通知书被她攥在手中,己经皱了一角。她闻着孩子们头发上阳光的味道,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傍晚时分,顾卫东推开家门时,首先闻到的是扑鼻的饭菜香气。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还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叽叽喳喳。他脱下沾满灰尘的工作服挂在门后,发现妻子正背对着他摆碗筷,肩膀微微耸动。
"晚晴?"他疑惑地唤道。傅晚晴转过身来,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嘴角却挂着掩不住的笑意。还不等她开口,两个孩子就像小喜鹊一样扑了过来:
"爸爸!妈妈考上大学啦!"儿子举着那张己经被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的通知书,小脸兴奋得发亮。
顾卫东愣在原地,黝黑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的目光从孩子们灿烂的笑脸移到妻子含泪的眼睛,又落到那张盖着鲜红公章的通知书上。突然,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抱起傅晚晴转了个圈,吓得她惊呼一声。
"放我下来!"傅晚晴捶打着丈夫结实的肩膀,又哭又笑,"邻居都看着呢!"但顾卫东充耳不闻,抱着她在狭小的堂屋里转了好几圈才停下,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急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行!"
那天晚上,顾家破例开了瓶珍藏多年的汾酒。顾母从下午就开始忙活,小小的方桌上摆满了平日里舍不得做的硬菜:红烧肉油亮亮地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清蒸鱼上铺着翠绿的葱丝,金黄酥脆的炸藕合散发着的香气。就连平时最节俭的顾母也红光满面地说:"今天高兴,该庆祝!"她甚至给两个孩子也各倒了一小杯橘子汽水。
"来,咱们干一杯!"顾卫东举起酒杯,杯中的白酒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西个杯子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傅晚晴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不禁皱了皱眉,但心里却比蜜还甜。
夜深人静时,傅晚晴独自站在院子里。初秋的夜风裹挟着桂花的暗香轻轻拂过,带着丝丝凉意撩动她额前的碎发。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投下斑驳的月影在她素色的棉布裙上摇曳。她仰起头,满天繁星像是被人随手撒落的碎钻,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烁不定。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犬吠,更衬得这夜的静谧。
傅晚晴望着星空出神,那些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煤油灯下熬夜苦读时,灯芯爆裂的细微声响;邻居大婶不解的目光在她捧着书本经过时投来的斜睨;灶台上蒸腾的热气与书桌上摊开的笔记之间,她来回奔波的脚步声。最难忘的是那年冬天,她裹着单薄的棉袄在院子里背书,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笔,却还是坚持写完最后一个字。
"在想什么?"顾卫东低沉温和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将一件藏蓝色的针织开衫披在妻子肩上,手指不经意间触到她微凉的肩膀。傅晚晴顺势靠进丈夫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暖。"我在想,人生真是奇妙。"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恍惚,"有时候一个决定,就像在岔路口随便选了一条小路,走着走着,竟能改变一生的轨迹。"
顾卫东紧了紧环抱着她的手臂,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月光将他刚毅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眼角新添的细纹里盛满了笑意:"这才刚刚开始呢,傅大学生。"他故意拖长了最后三个字的音调,惹得傅晚晴用手肘轻轻捅了他一下。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交融在一起的剪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一首延伸到爬满牵牛花的院墙边。院墙外不知谁家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欢快的旋律乘着夜风,穿过晾衣绳上微微晃动的衣衫,掠过墙角蟋蟀低鸣的草丛,飘向远处笼罩在薄雾中的稻田。更远的地方,一列夜行的火车鸣着汽笛,红色的灯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一颗移动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