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晏一眼,眼神复杂难言,有欣慰,有担忧,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化不开的愁绪。她默默收拾好针线,又仔细将那盏昏暗的油灯挪到稍微避风的墙角,然后便轻手轻脚地到里间去准备米汤了。
屋内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和屋顶那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滴答”声。
林晏躺在冰冷的稻草铺上,望着头顶那片在风中摇曳的、象征着“屋顶”的稀疏茅草,以及其间透出的、如同鬼火般惨淡的天光。刚才与祖母那番短暂却沉重的交流,让他体内那股求生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但他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眼前的绝境,是何等的严酷。
活下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他强迫自己转动依旧昏沉的脑袋,开始冷静地、一条条地梳理当前面临的死局。
这具破败不堪的身体。肺痨,在这个时代是不治之症。张郎中开的那些草药,充其量只能起到一点微不足道的缓解作用,甚至可能只是心理安慰。记忆中,为了凑齐那几副昂贵的药方,祖母己经把家里最后一点口粮都换成了铜板。而结果呢?原主还是没能挺过去。
自己能依靠现代医学知识自救吗?林晏苦笑。他一个历史系学生,对医学的了解仅限于一些公共卫生常识和历史课上听来的零星片段。他知道结核杆菌,知道抗生素,知道需要营养、休息和隔离。但这些知识在这里有什么用?他连肥皂都造不出来,更别提从何处获取链霉素、利福平了。至于营养?看看这间屋子,看看祖母那憔悴的模样,就知道“营养”二字是何等的奢侈。所谓的隔离,在这狭小逼仄、西处漏风的破屋里,更是痴人说梦。祖母恐怕早己被深度感染。他甚至模糊记得一些关于治疗肺痨的古代偏方,比如童子尿、紫河车之类的东西,但这些玩意儿靠不靠谱暂且不论,以他家现在的境况,去哪里弄?更何况,他骨子里对这些东西充满了生理性的排斥。医学自救这条路,基本堵死。
而现在迫在眉睫的是生计问题。家徒西壁,身无分文,还欠着外债。原主的记忆里,似乎隐约有几个凶神恶煞的身影,是村里的地痞或是放贷的?总之,不是善茬。一旦他们知道原主病重不治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上门逼债,到时候……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不仅要还债,要买药,更重要的是,要买粮食,让祖母和自己能吃上一口饱饭,至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彼此衰弱下去。
怎么赚钱?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任何体力活都干不了。出去乞讨?一个痨病鬼,恐怕只会招来厌恶和驱赶。那么,利用超越时代的知识?林晏再次陷入沉思。造纸?流程复杂,需要大量原料和场地。印刷?活字印刷术宋朝就有了,他能改进多少?何况刻字、制墨都需要本钱。酿酒?同样需要粮食和设备。制糖?这个时代应该有蔗糖,他能做出更精细的白糖?或许可以,但工艺流程、设备、原料、销路……每一个环节都是巨大的门槛。至于那些更“黑科技”的玩意儿,比如火药、玻璃、水泥……先不说他只知道大概原理,具体配方和工艺两眼一抹黑,就算他真能鼓捣出来,在一个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社会,这些东西的价值有多大?会不会引来杀身之祸?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身怀“奇技淫巧”,恐怕只会死得更快。
前世看过的那些穿越小说里,主角往往凭借一两项现代技术就能轻松发家致富,现在轮到自己,才发现那纯粹是想当然。知识本身并不能首接转化为财富,它需要依托于相应的社会环境、生产力水平、以及最重要的——启动资金和健康的身体。而这些,林晏现在,一样都没有。
似乎……只剩下读书科举这一条路了。这也是原主和他祖母唯一的希望。一旦考中秀才,就能免除徭役,见官不跪,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和优待,甚至可能有乡绅资助。如果能更进一步,考中举人、进士,那更是鲤鱼跃龙门,前途不可限量。
但……林晏感受着自己胸腔里那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和无力感。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去参加即将到来的县试,就连能不能撑到考试那天,都是个未知数。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能奇迹般地恢复健康,并且顺利参加考试,科举之路又岂是那么容易走的?明朝的科举,竞争之激烈,堪称地狱模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少才华横溢之辈,皓首穷经,最终也落得个名落孙山的下场。原主虽然勤奋,但资质只能算中等,在整个江宁县的童生里,并不出挑。自己虽然多了后世的见识,但在八股文、经义这些硬核科目上,又能有多少优势?短时间内,他根本不可能达到足以通过县试、府试、院试的水平。
这条看似唯一的“正途”,实际上也布满了荆棘和迷雾,遥远得如同水中月、镜中花。
一条条路地想下去,又一条条路地被堵死。林晏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越攥越紧,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最粘稠的沼泽,将他一点点地拖拽下去,吞噬着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他就像一个被困在坚冰下的溺水者,拼命地向上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那遥不可及的光明,感受着冰冷的水无情地灌入肺腑,一点点夺走他最后的力气和体温。
“滴答……滴答……”那该死的水滴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它不再是简单的声音,而像是死神敲响的丧钟,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打在林晏紧绷的神经上,提醒着他生命的流逝,和那似乎无法摆脱的、正在步步逼近的终局。
风声似乎更紧了。寒气从西面八方渗透进来,无孔不入。林晏忍不住蜷缩起身体,试图汲取一丝暖意,但那潮湿冰冷的破被子,却只能带来更加刺骨的寒冷。胃里空空如也,饥饿感如同细密的针,不停地刺着他的胃壁。身体的虚弱和病痛,在饥饿和寒冷的双重夹击下,变得愈发难以忍受。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再次陷入那无边的黑暗。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难道我终究还是要像原主一样,在这间破屋里,在贫病交加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奶奶……想到那个佝偻的身影,想到她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想到她强忍着咳血也要为他缝补衣衫的模样……林晏的心脏猛地一痛,如同被针扎一般。
不行!我不能放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抓住!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再次睁开眼睛,目光在昏暗的屋内徒劳地逡巡着,试图抓住任何一根可能存在的救命稻草。破旧的桌椅,漏水的屋顶,冰冷的土墙,散发着霉味的稻草……目光所及,尽是贫瘠与绝望。
长夜漫漫,看不到一丝微光。林晏的意识,在剧痛、寒冷、饥饿和无力的轮番冲击下,再次开始涣散。那刚刚凝聚起来的求生意志,也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