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蟹壳青,走廊传来住客摔门的声响,混着楼下早点摊的叫卖……
莉莉旅馆的灯泡在天花板投下昏黄的光圈,阚二虎对着斑驳的镜子扯了扯棉衣领口,背着帆布包出了门。
隔壁304房的门半开着。
“死鬼,你把我的丝袜给撕烂了!”女人的嗓音带着隔夜的沙哑,阚二虎认得这声音……
七点多的晨光斜切着客车金属车门,阚二虎踩着新棉鞋迈上台阶,缺齿的棉衣领口蹭过门框,帆布包里冷硬的糖烧饼隔着油纸抵着胸腔……
客车碾过县城青石板路时,前面座椅后背的杂志掉出半页,“江市人才市场指南”的标题刺着眼睛。
皮鞋抵着前排座椅,鞋跟在塑料地板上蹭出沙沙声,混着车载电视里的早间新闻——“江市GDP连续三年破万亿,地铁七号线今日贯通”。
客车加速驶上国道,路边的杨树排成队列,叶子在风里翻出灰白的背面……
三个小时车程,他数着窗外闪过的广告牌,当“江市欢迎您”的霓虹牌在薄雾中亮起时,胸腔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
五年前离开时,这里还只是个正在“长高”的工地,如今玻璃幕墙的写字楼己刺破云层,地铁口的共享单车像彩色积木堆成的森林……
江市长途车站的自动门在头顶开合时,阚二虎被裹挟进人流的热浪里。
大理石地面映着他晃动的倒影,他攥紧帆布包,任由人流推着往前,首到被墙角的电子屏晃花了眼——“今日房源更新:单间月租1000起,押一付三”。
长途车站的旋转门像枚永不疲倦的齿轮,将阚二虎吐在大理石地面时,他的帆布包带还勾着门沿的金属条。
“招聘双语导购,月薪15000”的广告牌悬在头顶,模特身上的羊绒大衣垂坠如流霞,阚二虎摸了摸自己缺齿的棉衣领口,突然觉得塞在里面的保暖内衣有些刺得慌。
地铁口的风带着地下通道的潮气,混着咖啡店里飘出的焦香。
阚二虎看见穿职业装的女人蹲下身系鞋带,脚踝处的纹身若隐若现,比莉莉旅馆老板娘身上的玫瑰纹身时髦百倍。
他数着地面上的地砖,每一块都铺得严丝合缝,不像县城的青石板总藏着雨后的积水,倒映着摇晃的烧饼摊木牌……
“先生需要买房吗?”举着二维码的中介突然凑近,胸前的工牌在晨光里闪着微光,“新楼盘首付分期,loft公寓买一层送一层。”
阚二虎后退半步,帆布包撞在身后的智能快递柜上,柜体发出“请取码”的提示音,吓得他以为又触到了监狱的铁门……
穿过广场时,他看见五年前还是旧楼的地方,如今己竖起“城市之眼”观景台,玻璃栈道悬在半空,游客们隔着护栏拍照,脚下是蝼蚁般的车流。
阚二虎摸了摸口袋里的二手手机,维修标签的胶水味混着汽车尾气,突然觉得这城市的每一块玻璃、每一道霓虹,都在无声地说着“你不属于这里”,却又在招工广告的角落、城中村的巷口,留着半扇虚掩的门,等着他这样的人,带着满身旧伤,试着推开……
长途车站门口的梧桐树下,穿灰夹克的中年男人正蹲着摆弄一瓶可乐,瓶盖在掌心翻出银色的光。
阚二虎刚踏出自动门,就听见他冲路过的学生喊:“兄弟,中奖瓶盖换五十现金!”
他驻足时,帆布包带滑到肘部,看见男人指尖的瓶盖印着“五百元”,边缘却连防伪涂层都没刮干净,油墨在午光里泛着毛边。
旁边穿红马甲的“路人”凑过来想要换,手腕上的金表晃得人眼晕,表带却露出半截尼龙绳——这招“托儿配双簧”,比监狱里老范“狐狸”用牙膏伪造“金条”的手段粗糙百倍。
“我没现金。”阚二虎转身要走。
“没现金没关系啊,手机转账也行!”那穿灰夹克的中年男人赶忙站起身,脸上堆起虚假的热情。
“手机转账?”阚二虎晃了晃手腕,一把抢过瓶盖,“你先教我怎么刮开防伪涂层,边缘都没切口,难不成用牙咬?”他指尖划过瓶盖上模糊的“五百元”,油墨黏在指腹上。
“大哥,您要嫌麻烦……”男人伸手想夺瓶盖,阚二虎却将它捏在掌心,塑料的凉意渗进掌纹。
“狐狸”教他的读心术突然浮现:当骗子急于回收道具时,便是破绽百出的时刻。
他望向托儿,对方正用脚尖碾灭烟头,鞋底的“GUCCI”标志露出胶水粘补的痕迹——这双假鞋,比他在批发市场买的漏胶皮鞋更坦诚。
对方愣住的瞬间,他凑近低语:“防伪码该用茶水泡三遍,蓝墨水要滴在裂缝里。”后者的瞳孔骤缩,像被人掀了底牌的赌徒。
托儿想拉着男人逃跑,却被阚二虎拽住手腕:“托儿费抽成多少?”
后者的喉结滚动,半天才憋出句:“五五开……大哥您是道儿上的?”
“道上的早不用这招儿了。”阚二虎松开手,掏出几个硬币拍在男人的手心里:“去买瓶可乐,给出站口卖烤红薯的大妈。”说完,转身离开。
走出五步远,他听见男人对托儿骂骂咧咧:“妈的,遇上硬茬了。”
托儿揉着发疼的手腕,尼龙绳在掌心勒出红痕:“哥,这主儿什么来头?”
“走,”男人踢了踢装可乐的纸箱,“去出站口给烤红薯的大妈买瓶可乐。”
托儿当场愣住……
阚二虎嘴角不禁扯出抹苦笑——在监狱的铁窗后,他见过太多精心编织的骗局,每一个都带着血与泪的重量,而眼前的小把戏,不过是城市褶皱里的一粒灰尘。
这时,穿堂风掀起车站电子屏的广告纸,“警惕街头诈骗”的标语正好落在阚二虎脚边。
远处的电子屏闪烁着“构建诚信社会”的标语,阚二虎盯着自己投在地面的影子,缺齿的棉衣领口在风里晃荡。
这时阚二虎突然觉得,所谓新生,或许就是带着识破骗局的眼睛,却依然愿意相信:“蝴蝶振翅三次,黄鱼就会浮出水面”。
没走多远,拦下路边的一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