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薰额前的头发,长得有些遮眼了,软软的,垂下来,像一层细细的帘子,虚虚地掩着那双总像蒙着薄薄水汽的眼睛。
身子斜斜地倚靠在伊路米怀里,手里摊开一本硬壳书,搁在膝盖上,书页摊开在那里,好半天了,也没见他翻动一下。
伊路米的手臂松松地环着他的腰身。
小腿随意地搭过来,压在源薰那双透着微凉气息的脚踝上,腿肚子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轻轻蹭着那点微凉的皮肤,带着点懒洋洋圈起来的意思。
船舱外头,巨鲸号的引擎在深深的海水里头沉着,发出低低的、持续的嗡鸣,闷闷地传来,那声音贴着舱壁,钻进耳朵里,像是什么很庞大的东西在深深的睡梦里打呼噜。
伊路米的下颌轻轻搭在源薰柔软的发顶上,眼睛对着摊开的书页,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一个个排得整整齐齐,却一个也没落进他眼里去。
早些时候,要是爱依家的人没有那样急吼吼地搅起漫天风雨,没有用那么多人、一层叠一层地去填那个念壶……也许,可惜了。
伊路米墨黑的眼珠静静垂着,里头不起波澜,只有最深处,一丝淡得如同水痕划过沙地的痕迹,眨眼间就没了踪影,没法顺着他心意长的东西,再稀罕,也只能任它荒着。
怀里的人动了动。
源薰懒懒地两根手指,那手指白生生的,轻轻巧巧地抵在了伊路米微微聚拢的眉心,那指尖的温度不高,凉丝丝的,像清晨草叶尖上刚凝好的第一颗露珠。
“皱着眉呢,”源薰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那种沙沙的哑,像柳絮绒绒地扫过耳边,“又在想那些……磨人的事?”
他微微仰起脸来,眼睫毛长长的,在眼下投出两弯柔柔的影子;那双被细软发丝遮了半天的眼睛终于完全露出来,里头映着舱壁上那盏幽幽的灯,像沉在寂静潭底、忽闪着微光的萤火虫。
伊路米没言语,只是垂下眼看他,那目光沉沉的,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捏住了源薰精巧的下巴颏儿,指腹下的皮肤又细又滑,带着点温温的凉意,接着,他低下头去,很准确地碰上了那两片微微启开的嘴唇。
唇瓣儿柔软,带着源薰身上固有的、清冽里又掺了点慵懒的气息,含住了,轻轻地吮,舌尖尝到一点薄薄的、几乎尝不出的甜味,源薰喉间漏出一丝轻得不能再轻的气音,身子更深地陷进他怀里,像春日午后晒得蓬松暄软的棉絮堆。
伊路米有些停不下来地用舌尖描画着那份温软柔韧的触感,仿佛那是跋涉许久后偶然遇见的一汪浅浅的山涧水,让他忍不住埋下头去,暂时忘了周遭的天地。
两人的唇瓣微微分开,中间连着一点湿湿的痕,细细一线,源薰的气息还有些不稳,眼梢那里,一点点红晕悄悄洇开,像染了淡淡的胭脂。
伊路米抬起头,他眼睛里刚才那点朦胧的、雾一样的东西,眨眼间就散得干干净净,剩下一潭清澈见底的水,冰凉凉的。
他的手指头还留在源薰的唇上,指肚无意识地、轻轻地来回蹭着那被吮得更加嫣红的,心思却己经像一丝看不见的、极细的线,悄没声息地飘了出去,又缠上了远处那些更麻烦、更理不清的线头。
九王子,哈肯拜因·莫因……那个人脑袋里转着的“平等念兽”的念头,真是件让人皱眉的事,让所有人都平起平坐?
伊路米心里头空空荡荡,没什么涟漪,国王的椅子下面是堆满了白骨,还是铺满了鲜花,跟他有什么相干?这世界是堆成了尖尖的金字塔,还是摊平了像块饼子,揍敌客家总能稳稳地找到自己的地方落脚,在最顶上,或者在最下头。
可偏偏………当一个大国乱得快要连根拔起的时候,揍敌客得站出来,当那个稳住摇晃桌腿的楔子,不管那桌子本身多么朽烂不堪。
九王子那点火星子一样的念头,真要是不小心点着了整片荒原,烧塌了卡金这棵枝枝蔓蔓缠了千百年的老树……
伊路米搁在源薰唇上的指尖,无意识地用了点力,源薰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硌着了。
他就必须动手了。
在火还没燎原的时候,把点火的人,连同那点燎原的火星子,一起……捻熄在灰堆里。
这才是最让人心里头不痛快的地方。
这意味着他不能像影子一样,完完全全溶在暗处,等待最合适的时机,他可能不得不站到有光亮的地方,把自己清清楚楚地摆出来,摆到库洛洛安静注视着的眼睛底下。
库洛洛这个人啊……
伊路米的手指在源薰腰间放着的地方,指尖微不可查地向掌心蜷了蜷,像是在虚空中,捏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舱房里静得很。
只有源薰手里那本书页翻动时,发出一点点“沙沙”的轻响,像蚕在咬桑叶,两个人的呼吸声贴得很近,一呼一吸,起起伏伏,节奏几乎叠在了一起,这安静浮在空气里,像一层薄薄的纱。
伊路米黑洞洞的眼睛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聚拢,无声地旋转,搅动着,仿佛深潭底下起了旋涡,等着把上面的浮萍都卷下去的那一刻。
他把头往旁边偏了一点点,目光像是透过了冰冷的舱壁,落到外面那片沉沉的黑水里,那片水里,沉的东西太多了,嘴角,一点一点地,往上牵起来,那弧度生硬得很,像是有人用线提着嘴角硬拉上去的,一点热气也没有。
麻烦?那自然是有的。
揍敌客家这一辈的长子,从小做到大的,可不就是料理这些么,只是这一回……要算的东西,堆得太多太多了,多得像小时候那堆永远理不清的麻烦,想到这里,伊路米心底深处,一丝极细微的颤动,掠了过去,快得抓不住。
还有奇犽。
那个总是不安分的小东西,伊路米脑子里几乎立刻就能描出他那样子:在乱七八糟的人群里,像只受惊的鸟雀,没头没脑地乱撞,他得分出一缕心神去看着,去拢着,这又多出来一根乱飘的线头。
更别说比杨德……还有那个金,像烟一样,飘到哪里都没个准信,这艘叫做“巨鲸号”的大船,原本是要载着满满一船人的想头,往谁也看不清的深黑里去寻宝藏的,现在倒好,宝藏的边还没摸着,船里头先自己杀开了花,人己经折了一大片,原本算好了趁着乱好下手,这水还没搅动起来,鱼倒先翻白了肚子漂上来。
原先排好的戏码全乱了套,前头看不清的弯道上,这些零零碎碎、缠缠绕绕的念头,如同无数根看不见的细线,在伊路米的脑子里飞快地穿过来,穿过去,彼此勾连,打了死结。
他怀里抱着的身体,温温软软的,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安稳下来了,一起一伏,带着点暖意,这暖意贴着他,像是抱着一个刚烘好的暖炉子。可伊路米自己身上那股子凉气,却一点点往外渗。
他的眼神越来越沉,像是结了霜的玻璃。
下巴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首首的线,一点弧度也瞧不见了,搭在源薰腰侧的手,手指蜷曲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收拢,像是在捻灭一点看不见的烟头,又像是在虚空里,捏紧了什么无形的小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