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舟离京那日,天光正好。
三十六艘官船在运河上排开,龙旗猎猎,声势浩大。
惜春站在船舷边,望着渐渐远去的京城轮廓,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颈间那枚白玉坠子——那是临行前水廷宥亲手为她戴上的。
"贵人当心着凉。"
入画捧着件杏色披风走来,轻轻为她披上,"皇上特意嘱咐了,说您身子弱,不能吹风。"
惜春耳尖微热,拢了拢披风领口。
这件披风用的是江南新贡的软烟罗,轻薄如雾,却异常保暖。
她抬眼望去,前方最大的龙舟上,明黄色华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惜春姐姐!"
史湘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她提着裙摆小跑过来,石榴红的裙裾像团跳动的火焰,"你快来看,运河两岸的柳树都抽新芽了!"
惜春被她拉着转向船尾,果然看见两岸垂柳如烟,嫩绿的新芽在春风中摇曳。
更远处,农夫们正在田间忙碌,几个孩童追着船队奔跑嬉笑。
"真美啊。"
惜春轻声感叹,手指悄悄摸向袖中的炭笔和小册子。
她想把这些画面都记下来,回去后绘成《南巡图卷》。
"林姐姐在舱里闷着不肯出来,说是怕风吹头疼。"
湘云撇撇嘴,"宝姐姐又被叫去商议什么行程安排,就剩我们两个闲人了。"
惜春刚要答话,忽然听见前方龙舟上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太监匆匆跑过甲板,接着是太医提着药箱疾步而行的身影。
"怎么回事?"湘云踮起脚尖张望。
惜春心头一紧,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披风。
这时一个小宫女气喘吁吁地跑来:"两位贵人,皇上传旨,今日午膳在龙舟上设宴,请各位娘娘过去。"
"皇上没事吧?"惜春脱口而出。
小宫女摇摇头:"奴婢不知,只听说皇上早起批奏折时咳了几声。"
惜春心头那块石头不但没落下,反而悬得更高了。
她想起临行前夜,水廷宥在她宫中批阅奏折到三更天,她劝他歇息,他却说南巡期间朝政不能耽搁。
那盏孤灯下,他眉宇间的倦色让她心疼不己。
午宴设在龙舟中层的花厅。
惜春到时,宝钗己经在安排席位,一袭湖蓝色织金裙装衬得她端庄大气。
黛玉坐在窗边,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手里攥着条素白帕子。
"惜春妹妹来得正好。"宝钗迎上来,目光在她披风上停留了一瞬,"这软烟罗披风是皇上赏的吧?果然衬你。"
惜春刚要答话,外间传来太监的唱报:"皇上驾到——"
水廷宥大步走入,身着月白色暗纹常服,腰间只悬了块青玉玉佩。
惜春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精神还算好。
"都免礼。"
他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在惜春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坐吧,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
宫女们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的菜肴。
有清蒸鲥鱼、蟹粉狮子头、碧螺虾仁等江南风味,还有几道惜春叫不上名字的时令菜色。
"这是扬州知府快马送来的时鲜。"
水廷宥夹了片鲥鱼放入黛玉盘中,"林妹妹尝尝,听说这鱼离水即死,能吃到新鲜的实属难得。"
黛玉轻声道谢,小口尝了尝,眼睛微微一亮:"果然鲜美。"
"皇上偏心!"湘云嘟着嘴,"我也要!"
水廷宥大笑,亲自为她夹菜:"少不了你的。你这丫头,还是这般孩子气。"
宝钗安静地用着膳,偶尔为皇帝布菜,举止得体大方。
惜春注意到她今日戴了支金凤步摇,行动间流光溢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
"惜春。"水廷宥突然唤她,"朕记得你说要画《南巡图卷》,可开始了?"
惜春放下筷子,轻声道:"回皇上,臣妾画了些沿途的速写,还未正式动笔。"
"拿来朕看看。"
惜春心跳加速,从袖中取出那本小册子,由宫女呈上。
水廷宥翻开细看,眉头渐渐舒展:"好一个'两岸晓烟杨柳绿',这运河边的柳树画得灵动。不过..."
他指着其中一页,"这里的农夫神态可以再生动些。"
惜春悄悄抬眼,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慌忙又低下头:"臣妾谨记。"
"皇上,臣妾准备了首新曲。"宝钗忽然开口,"不知可否献丑?"
水廷宥合上册子:"准。"
宝钗命人取来古琴,指尖轻拨,一曲《春江花月夜》流淌而出。
琴音清越,时而如江涛拍岸,时而似月照花林。
惜春虽然不通音律,也能听出其中精妙。
曲终,水廷宥击节赞叹:"淑妃琴艺又精进了。"
他转向其他人,"你们可有什么才艺要展示?"
湘云立刻举手:"我会唱小曲儿!"
不等皇帝应允,她己经清嗓唱起一首江南民谣,嗓音清亮,逗得水廷宥连连发笑。
黛玉轻声道:"臣女无甚才艺,近日读了首好诗,可否念来助兴?"
得到准许后,她缓缓吟诵:"'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声音虽轻,却字字珠玑。
惜春绞着手指,她既不会唱曲也不擅诗词,正局促间,忽听水廷宥道:"惜春的画就是最好的才艺。待到了苏州,朕要看你完成第一幅《南巡图》。"
宴席散后,惜春独自站在船尾作画。
夕阳将运河染成金色,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
她专注地勾勒着这宁静的画面,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这里的光影可以再柔和些。"
惜春手一抖,炭笔在纸上划出一道多余的痕迹。
水廷宥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
"皇上..."
她慌忙要起身行礼,被他按住了肩膀。
"继续画。"他在她身旁坐下,拿起一块墨锭在砚台上轻轻研磨,"朕给你研墨。"
惜春心跳如鼓,手腕微微发抖。
皇帝亲自为她研墨,这是何等的殊荣?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于画作。
"放松。"
水廷宥的声音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际,"画画和治国一样,心乱了,笔下就会出错。"
惜春悄悄抬眼,发现他正凝视着她的侧脸,目光柔和得不像一国之君。
夕阳为他轮廓镀上金边,那平日里威严的眉眼此刻竟显得格外温柔。
"皇上不是咳了吗?太医怎么说?"她小声问道。
水廷宥轻笑:"小毛病,也值得你惦记?"
他手指拂过她画上的村庄,"你画里的江南,比朕记忆中的还要美。"
两人就这样一个画,一个看,首到暮色西合。
宫女们不敢打扰,远远地站着。
这一刻,他们仿佛不是皇帝和妃子,只是一对寻常的爱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