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不公。
这是苍岚小时候听父母说过最多的话,像一条沉默的伤疤,烙印着她的整个童年。
那时他们一家居住在乡下的老屋里,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家中尚存微薄温愉,每次晚饭后,劳碌了一天的父亲总会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旧木箱,而后从中取出几本边角翻卷的武侠画本,让年幼的苍岚坐在腿上,教她识画写字。
父亲说,这些画本是他像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买的,至今都没舍得丢掉。
画页里,侠客们挥剑如虹,快意恩仇,苍岚虽还不大懂,但她能感觉到,每每讲起里面的故事,父亲疲惫了一天的声音,仿佛也染上了画中刀光剑影的明亮。
但世事无常。
几年后,父亲那只曾翻动画页、也曾维持全家生计的手臂被工厂的冰冷机器无情卷去,而当他拖着伤残之躯去讨还公道,竟又被不知从哪来的打手毒打至瘫。
那段时间里,家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了摇晃的旧灯。
年仅十岁的苍岚从床底下搬出装满画本的木箱,她拾起其中一本,指尖抚过画中侠客手中那柄寒光凛凛的剑。
“阿岚,你父亲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差不多就这样吧,日子能过就过,咱们这个村的人,可惹不起那伙人啊。”
“村长?就因为我是村长,所以我才得为村里的大家考虑,我们是一个集体。”
“阿岚她娘,别打什么官司了,依我看,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村里还有不少人得靠着那厂子吃饭呢……算我求你了!”
剑光刺目,却照不亮周身的黑暗。
侠客,真的存在吗?
可如果存在,大家又怎会对父亲的遭遇不管不顾,甚至是帮着犯错的人说话?
那天晚上,小苍岚寻了一截沉甸甸的榆木棍,在寂静的庭院里,对着画本上的招式笨拙比划。
她想以自己的方式成为侠客。
一晃,数月过去。
父亲瘫痪后的日子里,苍岚一家的生活如同浸泡在了苦水里。
母亲白天要去城里打零工,夜里还要照料医院里的父亲,同时奔波于那场漫长、似永无尽头的官司。
而苍岚,则像一棵无人问津的野草,独自留在了乡下的中学。
一堂课上,老师问起所有人的梦想。
轮到苍岚时,她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
“我要做个大侠,像画本里的那样。”
话音未落,教室角落里便爆发出刺耳的哄笑。
几个去过城里的同学,穿着光鲜的鞋子,轻蔑地晃着脑袋:
“哈哈,大侠?武侠片看傻了吧?”
“你爸爸都那样了,你还做梦?”
“阿岚,你……坐下吧。”
尖锐的哄笑,以及老师的叹息撞击着耳膜,苍岚在这一刻,就好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寒风中,脸上火辣辣地灼烧。
“就因为……不希望我爸爸那样的事再出现,所以我才要当大侠。”
但她还是握紧拳头,倔强地把这句话说完,才在西面八方的嘲讽和倒喝声中坐下。
那晚从学校回来,月光清冷,庭院的门虚掩着。
回到家的苍岚,看到两道黑影正趁着夜色,在自家破旧的木门前摸索。
看到这一幕,苍岚全身的血液顿时涌向头顶,她回头冲向柴房,抓起那根朝夕相伴的榆木棍,来到两道黑影的身后,喉咙发紧,声音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
“你们……出去!”
闻声,正在撬锁的男人转过头,月光映亮了他脸上的刀疤,随即不由得嗤笑一声:
“哪来的黄毛丫头,滚开!”
见苍岚仍举着木棍不肯离开,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接着抬起一脚,狠狠地踹在她的肚子上。
一瞬间,剧痛如电流般炸开,身体瘦弱的苍岚闷哼着向后摔倒,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地上,五脏六腑都像是错了位,手里的木棍也是脱手飞了出去。
但她很快就挣扎着爬起,再次死死抓住那根滚落的榆木棍,不顾一切地冲向前,试图阻止那两道身影进入破屋。
胡乱挥舞之下,木棍竟是意外扫中了那女人的手臂,令她痛呼一声。
“妈的,找死!”
男人见状,一把扯过苍岚的手臂,他作势欲打,却被女人拉住:
“算了,晦气!”
“看这小崽子面黄肌瘦的,估计家里也穷得叮当响,隔壁那家看着还像样点。”
说罢,他们推开瘦弱的女孩,骂骂咧咧地转向隔壁。
气氛短暂地平息下来。
精神有些恍惚的苍岚倚着土墙滑坐在地,肚子疼得首不起腰,喉咙里隐隐有着血腥味。
没过多久,隔壁传来翻砸东西的声响。
“不准偷东西!”
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苍岚踉跄着跑了过去,举起木棍徒劳地敲打着男人的后背。
“死丫头,偷的又不是你家东西!”
女人又惊又怒。
“不管,偷东西就是不对的!”
“妈的,找死!”
男人终于是被惹怒了,他猛地转身,劈手夺过木棍,“咔嚓”一声脆响,将其折断成了两截,
“狗东西,真把自己当大侠了?”
伴随这句话一起落下的,是雨点般的拳头和鞋底,一时间,苍岚的世界只剩下了痛楚和黑暗。
意识模糊前,她蜷缩在地,紧紧攥着半截断棍,木茬深深扎进手心,那点锐痛成了暴力践踏中唯一的锚点,支撑着她没有被这片泥泞彻底淹没。
首到。
“远哥,别打了!你下手这么重,该不会把人给打死了吧!”
“我、我不知道……”
“算了,别偷了!快跑吧!”
“真死了人我们可担不起!”
“……”
听到逐渐走远的脚步声,苍岚眼皮一沉,这才昏死了过去。
后来邻居太太回来,看到被翻得一团糟,却没有什么严重损失的客厅,和倒在墙角还抱着半截断棍的苍岚,既是震惊,又是有些惭愧地通知了这命苦孩子的母亲。
“傻孩子……傻阿岚……”
“家里哪还有值钱的东西……命要紧啊!”
等意识稍微清醒时,母亲扑过来,枯瘦的手抖得厉害,抱着床上的苍岚,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苍岚的脸上,冰凉又滚烫,而后者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靠在母亲粗糙的衣襟上。
促使她挥动手中之物的理由,从来都不是那几件破旧的物什。
而是父亲曾经的愿景。
是母亲被生活压得几近消失的脊梁。
是自己心中。
始终不肯熄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