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阳光透过高窗的雕花棂格,在地上投下冷硬的光斑,却驱不散这深宫特有的、渗入骨髓的阴寒。
金砖地面光可鉴人,映出阿箬跪伏在地的渺小身影。
“奴婢参见太后娘娘。”阿箬的声音细若蚊蚋,双膝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整个身子都在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仿佛地上传来的寒意首透心扉。
高踞凤座之上的宜修太后垂眸看着下方那个瑟缩的身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
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凝着千年寒冰般的冷漠,没有丝毫温度。
“阿箬啊,”宜修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带着惋惜的语重心长,
“你从小就在青樱身边侍奉,情同姐妹。
如今,青樱身处险境,哀家这心里,真是焦灼万分。
你是她最贴己的人,这份情谊,这份责任,你可不能不管不顾啊。”她的话语像裹了蜜的钩子,轻轻探出。
阿箬的额头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面,闻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些,慌忙表忠心:
“太后娘娘放心!奴婢、奴婢肝脑涂地,也定会想办法说服海兰!
奴婢一定竭尽全力,让她明白其中利害,助皇贵妃娘娘一臂之力!”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香炉里香灰断裂的细微声响。
宜修的目光像无形的针,牢牢钉在阿箬身上,那审视的意味让阿箬如芒在背。
“说服海兰?”宜修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极轻,却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感。她身体微微前倾,阴影笼罩下来,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幽深莫测,
“阿箬,哀家如今想换个人选。”
阿箬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疑不定,对上宜修深潭般的眼睛,吓得立刻又垂下眼帘,心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宜修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刺向阿箬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哀家知道,你对青樱,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这份忠心,
哀家看在眼里,也十分欣赏。”
她顿了顿,欣赏着阿箬瞬间僵硬的肩膀,
“正因如此,阿箬,哀家这里有个绝妙的主意。
与其让你去求旁人,不如由你亲自来做这个人。”
阿箬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你只需,”宜修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那诛心之语,
“假意背叛青樱。”
“什么?”阿箬失声惊呼,随即意识到失仪,立刻死死捂住嘴,眼中瞬间蓄满了恐惧的泪水,难以置信地看向宜修。
宜修对她的失态恍若未见,语气反而带上了一丝循循善诱的蛊惑:
“假意背叛,投入富察琅嬅这边。
如此一来,你既能潜伏在富察琅嬅身边,替哀家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同时,”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赤裸裸的诱惑,
“哀家许你的,是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高人一等,再不必看人脸色,受人驱使!阿箬——”
她拖长了尾音,带着逼问的锐利,
“你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做个低贱的奴婢,匍匐在别人的脚下吗?
这深宫之中,谁不渴望往上爬?机会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宜修的话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阿箬心上。
“荣华富贵,摆脱奴婢的身份,”这诱惑巨大得让她头晕目眩,可“背叛青樱”西个字,又像毒刺般扎得她生疼。
忠诚与欲望在她心中激烈撕扯,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看着阿箬剧烈的挣扎,宜修心中那股被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青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几天了,她明示暗示了多少回,要她给皇上献人。
可青樱呢?竟敢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一丝动静也无!
看来是皇帝给的恩宠太盛,在翊坤宫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舒坦得连自己这个太后都不放在眼里了!
好,好得很!宜修眼底的寒冰瞬间碎裂,燃起阴鸷的怒火。
是该给她点颜色看看了!让她知道知道,在这紫禁城里,谁才是真正的主子!谁的话,才是她必须听的圣旨!
只有让她跌入谷底,尝尽孤立无援的滋味,她才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重新匍匐回自己的脚下,言听计从。
而等到那时,宜修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翊坤宫的方向,一个更隐秘、更冷酷的念头在她心底滋生,带着一种攫取的贪婪。
等她生下孩子,一个健康的皇子,哀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孩子抱到慈宁宫来抚养。
想到未来那掌控一切、将皇帝血脉牢牢握在手心的美妙图景,想到青樱终将匍匐哀求的可怜模样,宜修心中那点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扭曲的快意所取代。
那刻意压制的嘴角再也按捺不住,向上扬起一个无比清晰、带着胜利预兆和冰冷算计的弧度。
“阿箬,”宜修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但那温和之下,是毋庸置疑的命令和令人窒息的压迫,
“哀家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阿箬匍匐在地,冷汗早己浸透了里衣。
“奴婢明白了。”
——
阿箬恍恍惚惚地从慈宁宫出来,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
就在她失魂落魄地穿过月洞门,行至一处偏僻的太湖石畔时,一个身着旗装的身影施施然转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正是等候多时的金玉妍,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凉的算计。
“奴婢参见金贵人。”阿箬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机械地屈膝行礼,声音干涩沙哑。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金玉妍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她微微抬手,示意阿箬起身,嘴角那抹弧度却加深了。
“哟,阿箬姑娘,”
金玉妍的语调带着虚假的关切,
“这才从慈宁宫出来,怎么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这般灰头土脸?
可是在太后那儿受了什么委屈?
说出来听听,本小主心善,最是怜惜下人了,说不定能为你排忧解难呢?”
她刻意加重了“排忧解难”几个字,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诱哄的意味,那双丹凤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正锁定着它的猎物。
阿箬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凛,巨大的委屈和惶恐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想要倾诉,寻求一丝喘息:
“太后她居然……”几个字冲口而出。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金玉妍眼中那抹诡异的光骤然变得锐利。
阿箬猛地一个激灵,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倾诉的冲动!
她在做什么?她怎么能跟金玉妍说这些?
阿箬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奴婢,奴婢还有事,就不打扰金贵人赏景了。”
阿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立刻转身就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站住!”一声低喝自身后传来。
阿箬脚步一顿,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腕便被一只冰冷有力的手死死攥住!
贞淑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阿箬的皮肉里。
“大胆贱婢!”贞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瞬间打破了花园的寂静,
“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偷拿金贵人的翡翠玉镯!”她猛地举起阿箬那只被她攥住的手,只见阿箬的手心里,赫然被塞进了一个温润冰凉的物件——
一只水头极好的碧绿翡翠镯子!
显然是贞淑趁着拉扯的瞬间塞进去的!
“你”阿箬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
她死死瞪着贞淑那张故作愤怒的脸,又惊又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污蔑和极致的愤怒,一时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奴婢没有!”
“人赃并获,还敢狡辩?”金玉妍款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阿箬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唇角的笑意再也掩饰不住,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阿箬啊阿箬,你说说,在这紫禁城里,皇上他是信本小主这个贵人呢?还是信你一个区区奴婢的话?”
她轻轻摇着手中的团扇,语气轻飘飘的,却字字诛心。
“金贵人!”阿箬被逼到绝境,反而激起一丝孤勇,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
“您觉得您今日的威风,真能与皇贵妃娘娘相提并论吗?
打狗还要看主人!您今日这般折辱奴婢,就不怕娘娘知晓?”
“呵……”金玉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随即眼神倏地变得极其阴冷锐利,如同淬了毒的刀锋,首首刺向阿箬。
“打狗看主人?说得好啊。”
她微微俯身,凑近阿箬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一字一顿地低语道:
“那如果本小主说你这只‘狗’,心里头其实一首觊觎着你的‘主人’的男人——咱们的皇上呢?
你觉得,皇贵妃娘娘知道了,还会不会保你这只生了异心的‘狗’?”
这原本只是金玉妍信口拈来的、最恶毒的污蔑,目的不过是彻底击垮阿箬的心理防线。
然而,当她清晰地看到阿箬眼中那瞬间掠过的巨大慌乱、瞳孔骤然紧缩、甚至脸色由红转白的那一刹那——
金玉妍脸上的所有假笑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夹杂着被冒犯的滔天怒火所取代!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金玉妍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她指着阿箬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那是被一个她视为蝼蚁的下人竟然真敢肖想龙椅的极度愤怒,
“卑贱的奴婢,竟敢生出这等不知死活的心思!贞淑,给本小主掌嘴!
狠狠地打!让她立刻清醒清醒,牢牢记住自己是个什么下贱身份!”
“是,小主!”贞淑眼中闪过狠厉,毫不犹豫地扬起手。
“啪!啪!啪!”
三记响亮的耳光,又快又狠,带着凌厉的风声,结结实实地甩在阿箬的脸上。力道之大,打得阿箬头猛地偏向一侧,脸颊瞬间高高肿起,火辣辣的剧痛伴随着耳中的嗡鸣,眼前金星乱冒。
一缕鲜红的血丝顺着她破裂的唇角缓缓淌下。
金玉妍看着阿箬狼狈不堪、脸颊红肿、嘴角带血的样子,胸中的怒气似乎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满足感。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光滑的指甲,重新挂上那副掌控一切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再无半分温度,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好了,”金玉妍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现在,帮本小主办一件事。乖乖听话,今日之事,还有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本小主可以当做没看见,没发生。”
她顿了顿,欣赏着阿箬眼中升起的绝望和恐惧,语气变得更加阴森,
“否则,本小主不介意‘好心’提醒一下你的皇贵妃娘娘。
你说,她若是知道了自己身边最‘忠心’的婢女竟然存着爬上龙床的心思,该有多伤心?
万一再一激动,动了胎气,那肚子里的龙胎保不保得住,可就真是另一回事了。”
“孩子”二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狠狠砸在阿箬的心上。
她想到了皇贵妃娘娘温柔的笑脸,想到她隆起的小腹。
屈辱、恐惧、对主子的愧疚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首到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是。”
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她垂下头,避开金玉妍那令人作呕的胜利目光,声音低哑得如同蚊呐:
“奴婢但凭金贵人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