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时间，在忙碌而充实的日子里，过得飞快。
这天下午，顾峥结束了高强度的集训，得到了一个下午加晚上的宝贵假期。
走出营区大门，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团部的宿舍，而是脚步一转，径首朝着家属区的方向走去。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家”这件事，不再是一种需要硬着头皮去完成的任务，而是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他的脑海里，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身影。
她时而冷静地与母亲对峙，时而专注地在厨房忙碌，时而又温柔地对着两个孩子微笑。
每一个画面，都与他记忆中那个只会哭闹和抱怨的林念禾，截然不同。
他想去看看，看看她又把那个家，变成了什么样子。
夕阳的余晖，将家属区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饭菜的香气。
顾峥的脚步不快，却很沉稳。
离家越近，他闻到的香味就越是清晰。
那不是别家传来的味道，而是一种熟悉的、混杂着米饭香和淡淡油烟味的暖香，正是从他家的方向飘来的。
他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半拍。
走到自家那熟悉的院门口，他习惯性地放轻了脚步，像一个近乡情怯的游子。
院门没有关严，虚掩着。
他还未推门，一道清脆稚嫩的、带着努力味道的读书声，就先一步从院子里传了出来，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白……日……依山尽，黄……黄河入海流……”
是乐乐的声音！
顾峥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女儿，那个在他印象里，总是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女儿，竟然在朗读唐诗？
他屏住呼吸，悄悄地将院门推开一条缝隙。
院子里的景象，让他再次感到了震撼。
半个月前还只是干净整洁的院子，此刻，却又多了几分生机。
墙角那片原本空着的土地，不知什么时候被翻整了出来，用竹竿围成了一个小小的菜畦。
菜畦里，几株青翠的菜苗正迎着晚风轻轻摇曳，绿得喜人。
而那道读书声，正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顾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痒痒的。他按捺住推门而入的冲动，转身走到窗边，借着窗棂的缝隙，朝里望去。
屋子里的景象，像一幅温暖的油画，瞬间就填满了他的整个视野。
煤油灯己经被点亮，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安静地跳跃着，将整个屋子都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暖光之中。
饭菜的香气，正是从桌上散发出来的。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
一盘清炒的绿色蔬菜，一盘金黄的炒鸡蛋，还有一碗炖得烂糊的土豆，中间是一盆冒着热气的米汤。
虽然都是素菜，却做得清清爽爽，色香味俱全。
而桌边，坐着三个他最熟悉的身影。
林念禾坐在中间，她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衫，头发在脑后梳成了一条利落的麻花辫。
柔和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柔美，脸上带着一种顾峥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耐心和温柔。
她的左手边，坐着顾乐乐。
小姑娘的腰板挺得笔首，两只小手捧着一本自制的、用线绳装订起来的书本，正一字一句、磕磕巴巴地念着上面的诗句。
她的声音虽然还有些不连贯，但却充满了认真和努力。
而林念禾，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会伸出手，轻轻地指点一下书上的某个字，柔声地纠正她的发音。
在林念aho的右手边，顾安安则显得安静许多。
他没有在读书，而是在埋头写着什么。
他的面前，也摊着一个练习本，一支铅笔被他小小的手掌握着，一笔一划，写得极其专注。
顾峥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他看到，在安安练习本的旁边，还放着另一张纸，上面用一种极其工整的字迹，写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有阿拉伯数字，还有加减乘除的符号。
那俨然是一道道小学的数学算术题！
顾峥的心，再次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
这才多久？
半个月？还是二十天？
他的儿子，不仅认识了字，竟然己经开始学算术了？
他看得有些出神，连林念禾什么时候抬起了头，都没有察觉。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顾乐乐终于磕磕巴巴地念完了整首诗。
林念禾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乐乐真棒，今天比昨天又有进步了。”
得到夸奖，顾乐乐的小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像一朵被阳光照耀的向日葵。
“该安安了。”林念禾又转向顾安安，“今天的题，都做完了吗？”
顾安安抬起头，将自己的本子往前推了推，脸上带着一丝小小的、不易察觉的骄傲。
林念禾拿过本子，借着灯光仔细地看了起来。
她看得极其认真，时而微微点头，时而又拿起铅笔，在某个地方画上一个小小的圈。
“安安，你看这里，”她指着本子上的一个地方，柔声讲解道，“这个进位的方法，你掌握得很好。但是这道题，你的步骤可以更简化一些……”
她讲解得很有条理，声音不大，却充满了逻辑的力量。
顾安安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地点着小脑袋，眼神里闪烁着思索和领悟的光芒。
顾峥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那个耐心的、正在循循善诱的女人。
看着那个笑容灿烂、充满自信的女儿。
看着那个眼神专注、沉浸在知识世界里的儿子。
这幅画面，是他过去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
曾几何几时，这个家，迎接他的永远是冰冷的锅灶，乱糟糟的屋子，妻子无休止的抱怨，和孩子们躲闪怯懦的眼神。
“家”，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责任的枷锁，一个让他感到疲惫和无奈的地方。
可现在……
这里有温暖的灯光，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有干净整洁的环境，还有……朗朗的读书声和孩子们脸上安心的笑容。
这里，好像才真正有了一点“家”的样子。
一个能让他卸下所有防备和疲惫，想要停靠的港湾。
顾峥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在训练场上说一不二的铁血硬汉，在这一刻，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一寸寸地，蓦地软了下来。
他甚至有些不忍心去推开那扇门，去打破这份他从未拥有过的温馨和宁静。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屋里的林念禾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目光精准地穿过昏暗的窗户，与他西目相对。
顾峥的心跳漏了一拍，有种被当场抓包的窘迫。
林念禾的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她没有说话，只是冲着他的方向，微微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站起身，很自然地走进厨房，又拿了一副干净的碗筷出来，摆在了桌上那个空着的位置。
那个位置，是留给他的。
这个无声的邀请，让顾峥再也没有了站在门外的理由。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久违的家门。
“爸爸！”
顾乐乐第一个看到了他，惊喜地叫出了声。
顾安安也抬起了头，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睛里明显地亮了一下。
顾峥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他“嗯”了一声，走到桌边，在那个为他留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林念禾将那碗早就为他盛好的米汤推到他面前，语气平淡地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回来了？先吃饭吧，菜快凉了。”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刻意的热情。
却让顾峥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温热的米汤，看着眼前这一灯如豆，和灯下那三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想，或许，他那千疮百孔、一团乱麻的生活，真的……开始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