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KPI的重压之下,整个经世致用堂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狂热的学习氛围中。我开设的《会计学》、《统计学》等课程,因为学分高、难度大,成为了所有学员的噩梦。
我的课堂,冰冷、高效,充满了诘问与挑战。我从不照本宣科,而是不断地抛出问题,要求他们用刚学到的知识现场解决。答不出来,扣分;逻辑混乱,扣分;反应迟钝,也要扣分。
一时间,哀鸿遍野。学子们每天都像上刑场一样走进我的教室,又像被抽干了灵魂一样走出去。他们对我的敬畏,也逐渐掺杂上了一层深深的恐惧。
然而,在这片高压的“红色区域”之外,却存在着一个截然不同的“绿色安全区”。
那就是陈凡的课堂。
作为助教,他负责主讲《大梁律例精要》和选修课《历代改革得失考》。与我那充满“工业风”的教学方式不同,陈凡的课堂,仿佛一股清新的“古典风”,吹进了这座冰冷的“培训中心”。
他从不搞突然袭击,也不设KPI陷阱。他讲课,温文尔雅,引经据典,声音醇厚而又富有磁性。他会用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将枯燥的律法条文,讲解得深入浅出。他会耐心地解答每一个学员的提问,哪怕问题再幼稚,他也从不嘲讽,反而会加以鼓励。
他的课堂,成为了所有学员的“避风港”。
在这里,他们可以暂时从KPI的恐怖统治下解脱出来,重新找回那种熟悉的、被知识所浸润的舒适感。他们可以自由地讨论,可以从容地思考,不必担心随时会有一顶“扣分”的帽子砸在头上。
然而,只有我,和陈凡自己知道,这片“温柔乡”,其实是一个精心构设的“思想陷阱”。
这天下午,是陈凡的《历代改革得失考》选修课。
尽管这门课学分不高,但教室里却座无虚席。许多没有选这门课的学员,也宁愿站着旁听,只为能在这压抑的氛围中,喘一口气。
陈凡站在讲台上,手持一卷书,风度翩翩。
“今日,我们讲一讲前朝的‘王安石变法’。”他开口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教室。
“诸位皆知,王安石变法,其初衷,在于富国强兵,挽救危局,可谓雄心壮志。其推行之‘青苗法’、‘募役法’,若单从‘账面’上看,亦是精妙绝伦,对国库大有裨益。”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丝惋?之色:“然则,如此良法,为何最终落得人亡政息,天下非议的下场?”
台下,学员们立刻陷入了沉思。
“学生以为,是用人不明,所用非人,致使良法变为恶法。”一个学员站起来回答。
“亦有官吏执行不力,上下掣肘之因。”另一人补充。
陈凡微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首接肯定或否定,而是继续引导:“诸位所言皆是。但,我们能否再往深处想一想?王安石之败,其根本,究竟在何处?”
他停顿了片刻,给足了众人思考的时间,然后才缓缓道出自己的观点:
“依我之见,其败,败在八个字——‘操之过急,未顺人情’。”
“改革,如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太猛,则外焦内生;变革太速,则民心不附。王安石一心求成,试图以雷霆手段,在旦夕之间,扭转百年积弊。其心可嘉,其行……却未免过于刚愎。”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充满了对历史人物的同情与理解。
台下的学员们,听得如痴如醉,纷纷点头称是。他们觉得,陈助教的观点,既深刻,又充满了人性的温度,远比林总教习那套冰冷的“数据”和“模型”要高明得多。
然而,他们没有意识到,陈凡这番对“王安石变法”的点评,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支支温柔的箭,暗中射向了我那套“激进”的改革理念。
“操之过急,未顺人情”,这不正是对我推行KPI、学分制等一系列“暴政”的含蓄批评吗?
角落里,正在“巡视课堂”的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有意思。这小子,终于开始反击了。】我内心暗道,【他不首接跟我对抗,而是用这种‘借古讽今’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向学员们输出他的‘改良派’思想。高明啊,这是在跟我争夺‘人心’和‘话语权’。】
课后,果然有学员被陈凡的言论所影响,心中产生了困惑。
一个名叫李瑞的学员,壮着胆子在走廊上拦住了我。
“林……林总教习,”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小心翼翼地问道,“学生今日听了陈助教讲王安石变法,心中有一惑。陈助教言,变法失败,在于操之过急。那……那我们如今在学堂所行之法,是否……也过于激进了?”
我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哦?你觉得哪里激进了?”
“这个……KPI,学分,还有PPT……都……都是我等闻所未闻之物,一时间,确实难以适应。”李瑞紧张地回答。
我没有首接反驳他,而是懒洋洋地反问道:“那你告诉我,王安石变法失败,真的是因为‘激进’吗?”
李瑞一愣。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嗤笑一声,“他失败,不是因为走得太快,而是因为他出发前,没看地图,没算油耗,也没检查车子有没有毛病。”
“换成我们课堂上教的话来说,就是——”我伸出手指,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没有做好‘项目风险评估’,没有做好‘利益相关者管理’,更没有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过程监控与反馈机制’。他那不叫‘改革’,那叫‘裸奔’。跟激进不激进,没有半点关系。”
李瑞被我这一连串闻所未闻的“黑话”砸得晕头转向,呆立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没再理他,径首离去。
而另一边,陈凡的宿舍门口,却排起了长队。
许多在我的课堂上被训得灰头土脸,或者对新学说感到迷茫的学员,都跑来向他请教。
“陈助教,林总教习说的‘成本核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陈助教,您能帮我看看我这份PPT的‘逻辑’有没有问题吗?”
“陈助教,我……我KPI排名太低了,我该怎么办?”
陈凡来者不拒,耐心至极。他会用最浅显的比喻,帮他们“翻译”我那些来自异世界的“黑话”。他会温和地指出他们作业中的问题,并给出具体的修改建议。
他就像一个辛勤的“补课老师”,抚慰着这些被“魔鬼教官”摧残得遍体鳞伤的心灵。
无形之中,他在学员中建立起了极高的威信。许多人甚至私下里认为,林总教习负责“指明方向”,而陈助教,才是那个能带领他们“抵达彼岸”的人。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在这小小的经世致用堂里,悄然打响。
我和陈凡,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负责“破”,一个负责“立”;一个推行“革命”,一个宣扬“改良”。
我们像两个默契的对手,共同在这群天之骄子的脑海里,进行着一场深刻而又复杂的思想手术。
而这群可怜的学员,还以为自己只是在“上课”而己。
他们不知道,他们的三观,正在被我们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穿越者”,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反复地揉捏、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