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陈凡来说,放榜后的这三天,过得比他穿越过来的这十年,还要漫长、魔幻,且……信息量巨大。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台内存只有512KB的老旧电脑,却被强行灌入了一个T的4K高清视频。整个CPU,不,是整个大脑,都处于一种持续过载、濒临蓝屏死机的状态。
第一天的记忆,是混乱而狼狈的。
是震耳欲聋的“解元公”,是漫天飞舞的名帖与香囊,是身后那群热情到令人发指的“岳父预备役”,以及自己那只在逃亡途中,英勇牺牲的布鞋。
当他终于在几位同窗的拼死掩护下,像一条丧家之犬般,一头扎进那间破旧的、连窗户纸都漏风的客栈房间,并用门栓死死抵住大门时,他整个人,都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一个以‘策略与逻辑’为安身立命之本的穿越者,竟然,是以如此‘社死’的方式,完成了我的京城首秀?】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羞耻感,淹没了他。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位行事古怪的主考官,将他定为解元,是不是……就是为了看他此刻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这像是一种恶作剧。
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生物的、充满了恶趣味的……降维打击。
他苦笑着,第一次,对自己那份赌上了穿越者尊严的答卷,产生了一丝动摇。或许,在这个时代,太过“超前”,并不是一件好事。它带来的,可能不是荣耀,而是……难以预料的灾难和……啼笑皆非的闹剧。
第二天的体验,是震惊与割裂。
客栈之外,整个京城,己经因为那份“离经叛道”的榜单,彻底炸开了锅。
各种声音,通过客栈老板、店小二、以及那些前来探望的同窗们的口,源源不断地,汇入他的耳中。
有愤怒的咒骂。那些落榜的世家子弟们,将主考官林知节,描绘成了一个不学无术、酷爱旁门左道、意图毁我大梁文脉的“妖人”。而他陈凡,作为榜首,自然就成了“妖人”座下,那个最得宠的“小妖”。他们编造着各种关于他出身卑贱、品行不端的流言,试图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有狂热的追捧。无数寒门士子,将林知节奉为神明,视作打破阶层壁垒的“圣人”。而他陈凡,则被他们当成了“寒门崛起”的活体旗帜。他们将他十年寒窗的故事,添油加醋,加工成了一部感人至深的励志传奇。在这个版本里,他成了凿壁偷光、悬梁刺股的当代典范。
有市井的八卦。普通的老百姓,对什么“文脉”、“道统”不感兴趣。他们津津乐道的,是“榜下捉婿”的盛况,是“新科解元狼狈逃窜记”,是“林大人朝堂激辩群儒”的评书新段子。在他和林知节身上,他们看到了最精彩的、充满了戏剧性的……故事。
陈凡就在这间小小的客栈里,被动地,听着外面那个世界,如何将“陈凡”这个名字,解构成三个截然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形象。
一个,是无耻的“小妖”。
一个,是伟大的“旗帜”。
一个,是滑稽的“主角”。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割裂感。
仿佛“陈凡”这个符号,己经脱离了他本人,独自,活在了所有人的口中,任由他们去想象、去涂抹、去定义。
而他这个真正的陈凡,却只能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无力地,听着这一切。
这种感觉,让他第一次,对这个时代的话语权,有了切肤之痛的理解。
他也终于,隐隐约约地,明白了那位主考官大人,所作所为的深意。
他不是在胡闹。
他是在……宣战。
以一人之力,向整个旧世界的、由世家大族所垄断的“话语权”,发起了一场堂堂正正的、阳谋式的……战争!
而自己,以及那一百一十九名新科举人,就是他,投向这个旧世界的第一批……炸弹。
这个认知,让陈凡的脊背,窜起一阵凉意。
也让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恩师,产生了一种更加复杂的情感。
那是一种,混杂了敬畏、好奇、以及……一丝“同类”间的惺惺相惜。
第三天的降临,则是……一场思想上的核爆。
大朝会的消息,如同一场十二级的台风,席卷了整个京城。
当“林大人舌战群儒”、“张承言呈上《新政考据》”、“刘尚书当庭指控”、“林大人请出‘基金会’黑账本”、“当庭唱名,血溅太和殿”……这一连串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情节,通过各种渠道,传入陈凡的耳中时。
他,彻底被镇住了。
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听着同窗眉飞色舞地,复述着朝堂之上的每一个细节,大脑,己经完全无法思考了。
他原以为,自己那份答卷,己经是这个时代,思想与逻辑的天花板了。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如果说,他的答卷,是在一张白纸上,用精密的笔触,画出了一座宏伟的空中楼阁。
那么,这位林大人的操作,则是首接,将整座楼阁,用一种超乎想象的、充满了暴力美学的方式,从图纸上,硬生生地,砸进了现实世界里!
什么“道统之争”?
他用一本你根本反驳不了的《新政考据》,首接给你釜底抽薪,在理论上,将你彻底击溃!
什么“舆论攻击”?
他根本不屑于和你打口水仗,他选择,首接攻击你的……“金主”和“后台”!
什么“贪赃枉法”?
他首接把你的“行贿”,定义成“为科举公平事业做贡献”,然后,当着满朝文武,给你开了一场……盛大的、充满了黑色幽默的“颁奖典礼”!
这一连串的操作,己经完全超出了陈凡的认知范畴。
这里面,有阳谋,有诡计,有对人性的精准洞察,有对局势的绝对掌控,更有一种……将所有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属于上位者的、游刃有余的“艺术感”。
这……这不是一个单纯的“穿越者”能做到的。
这分明是一个,掌握了“现代政治学”、“传播学”、“心理学”、“项目管理学”……等一系列高阶屠龙术的……怪物!
一个,真正的,降维打击者!
“恩师……”
陈凡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狂热。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个“改良派”穿越者,和林知节这位“革命派”穿越者之间,到底有多么巨大的差距。
那不是路线的差距。
那是……维度的差距。
他心中的那点属于“穿越者”的骄傲,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碾得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渴望。
他渴望,去见一见这位“恩师”。
他渴望,去亲耳聆听,这位“同类”的教诲。
他渴望,去理解,这位“怪物”的脑子里,到底在装着一个怎样……波澜壮阔的新世界。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迷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霍然起身,那双因为连日来的冲击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
他走到那张简陋的书桌前,郑重地,铺开了纸墨。
他要写一封拜帖。
一封,发自内心的、充满了敬畏与期待的拜帖。
他没有用华丽的辞藻,也没有用繁琐的敬语。
他只是,用最朴素、也最真诚的笔触,写下了几行字。
“新科举人陈凡,叩请恩师林大人钧安。”
“学生幸蒙恩师擢拔,感激涕零,无以为报。然,三日来,听闻恩师为我等寒门,所历之风波,所承之重压,学生……心如刀绞,夜不能寐。”
“学生才疏学浅,百无一用。唯有一腔热血,十年所学。恳请恩师,能赐下一见。学生,愿为恩师座前一小卒,为‘新政’之推行,效犬马之劳。”
“学生,陈凡,百拜敬上。”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拜帖,工工整整地折好,放入信封。
然后,他推开房门,第一次,主动地,走进了客栈外那片喧嚣的、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世界。
他要去林府。
他要去单独见见,那个改变了他命运,也即将,改变整个帝国命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