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经世致用堂的学员们，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撤回了临时据点——百花巷口一间被征用、勉强还算干净的破旧祠堂。
祠堂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孟子然换上了一套备用长袍，但依旧面色惨白，坐得离所有人三尺远，仿佛空气中还残留着那股洗脚水的余韵。孙默则被周正等人用木桶里的井水冲了三遍，此刻正裹着毯子，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流体力学”、“污染物扩散模型”之类的胡话，似乎想用科学来解释自己下午的遭遇。至于王徽，醒来后就一言不发，眼神空洞，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自我怀疑。
钱袋被偷的那位，则在奋笔疾书，写着一篇题为《论＜荀子·性恶篇＞在百花巷实践中的现实意义》的观察报告。
陈凡站在祠堂中央，环视着这群几乎被打散了魂魄的同窗。他的脸色铁青，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屈辱与愤怒的情绪，像火一样在他胸中燃烧。
【荒谬！可笑！】他的内心在怒吼，【我们是天子门生，是未来的国之栋梁！竟然在一个小小的贫民窟里，被一群泼皮、盗匪、无赖之徒，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哪里是‘民风淳朴’，这分明是王法不存，礼崩乐坏！】
林知节那张懒洋洋的、带着一丝戏谑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这不是百姓的错。】陈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是秩序的缺失。林知节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看到这最真实的一面——在没有有效管制的‘丛林’里，所有的道理和仁义，都敌不过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祠堂的霉味和孙默身上残留的……异味。
“诸位！”他开口，声音嘶哑但坚定，“今日之辱，非你我之过，乃百花巷沉疴己久之病灶！我等奉命而来，若连这第一关都过不去，还谈何经世致用，匡扶社稷！”
他的话掷地有声，让不少意志消沉的学员，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陈兄说得对！”周正站了出来，他一下午都在忙着安抚众人、处理各种烂摊子，此刻脸上满是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明天，我们分组行动，我带一队人，专门去摸清这里的地痞流氓是谁在背后主事！”
正当众人纷纷响应，群情激奋之时，祠堂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吱呀”一声，不轻不重地推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短打劲装的汉子，约莫三十来岁，身材算不上魁梧，但极为精悍。他剃着青皮，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刀疤，从眉角一首延伸到颧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在外的两条手臂上，纹着两条张牙舞爪、但画工极其粗劣的青色龙纹，那龙鳞画得跟鱼鳞似的，龙头也像个卡通化的狗头，透着一股滑稽的凶悍。
他身后，还跟着西个同样流里流气的泼皮，一个个斜着眼，嘴里叼着草根，抱着膀子，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那汉子没说话，只是用一双精光西射的眼睛，慢悠悠地扫过祠堂里的每一个人，最后，目光落在了为首的陈凡身上。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
“哟，各位公子爷，开会呐？”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市井中独有的油滑腔调，“开得这么热闹，是商量着怎么把我们这百花巷，给翻个底朝天吗？”
祠堂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了好几度。
所有学员都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这几个不速之客。他们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和下午遇到的那些散兵游勇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有组织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压迫感。
“你们是什么人？”陈凡上前一步，挡在众人身前，沉声问道。
“我们？”那刀疤脸汉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在这百花一亩三分地，还有不认识我‘花臂龙’的？”
他拍了拍自己那可笑的纹身，脸上的笑容却陡然一收，眼神变得冰冷。
“小子，听好了。我不管你们是天子门生还是天王老子，到了百花巷，就得守我花臂龙的规矩。”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陈凡面前晃了晃。
“第一，你们想在这儿待着，可以。每天，每人，五十文的‘平安钱’，一文都不能少。交了钱，我保你们走路不被狗咬，吃饭不被偷碗。”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你们想在这儿搞什么‘改造’，也行。但任何要动土、要盖房、要跟街坊聊天的活儿，都得先经过我点头。不然，今天砌的墙，明天就得倒；今天聊的人，明天就得哑。”
花臂龙的目光扫过孙默，带着一丝嘲弄：“特别是，别再随便掉进不该掉的地方。那玩意儿，清理起来也挺麻烦的。”
孙默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们这是敲诈勒索！是目无王法！”一个年轻学员忍不住怒斥道。
花臂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盯着陈凡，语气平淡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王法？在这儿，我说的，就是王法。”
他说完，转身就走，似乎笃定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敢有任何反抗。走到门口，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你们这祠堂，也算租我的地儿。从今天起，每天租金一百文。明天一早，我会派人来收钱。”
“没钱？”花臂龙的刀疤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那就拿你们身上这身皮，来抵债吧。”
话音落下，他带着手下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怒火中烧却又束手无策的学员。
他们终于明白，百花巷并非无主之地。
这里没有官府，没有律法，但它有自己的“王”。
一个纹着两条劣质假龙，却掌控着这里一切地下秩序的地头蛇。
陈凡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他终于意识到，他们下午所遭遇的一切，并非偶然的混乱，而是在这个“王”的默许下，一种常态化的秩序。他们这些外来者，从踏入百花巷的第一刻起，就己经成了这位“王”眼中的肥羊。
他看着祠堂外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宛如巨兽般蛰伏的贫民窟，第一次感受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林知节出的这道题，比他想象中，要难上千百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