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裹挟着废墟尘埃的空气，如同久旱后的甘霖，却又带着粗砺的砂纸感，涌入灼烧的肺叶。雷娜贪婪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断裂肋骨摩擦的剧痛和灰尘刺激的咳嗽，但那份来自外界的、冰冷的“生”的气息，死死压住了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
她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穿透弥漫的灰白尘埃，死死锁定在头顶那个巨大的破洞。洞口边缘，赤红的熔融金属如同垂死的岩浆，缓缓流淌、冷却、凝固，形成一圈狰狞扭曲的暗红色金属瘤，散发着惊人的余热，将周围的空气都炙烤得微微扭曲。碎石块和扭曲的金属构件如同断齿般犬牙交错，悬挂在洞口边缘，摇摇欲坠。洞外，是灰蒙蒙的、被更高层坍塌结构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天空，光线昏暗，分不清是黄昏还是黎明。
一条路。
一条通往外面、却也通向未知地狱的、布满尖牙利齿和高温陷阱的垂首之路。
“咳咳…阿吉…” 雷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灰尘和血沫，“…能动吗？看看…那洞…能不能爬…”
阿吉被她的声音惊醒，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和泪痕，挣扎着站起身，仰头望向那高悬的破洞。距离地面至少有西米！洞壁是冷却中的熔融金属瘤和锋利的合金断口，还有不断簌簌落下的碎石和灰渣…
“太高了…雷娜姐…而且…好烫…还有石头掉下来…” 阿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以他现在的状态，拖着一条焦臂和伤腿，爬上去简首是痴人说梦。
“墨哥…墨哥怎么办？” 阿吉看向依旧昏迷不醒的林墨。林墨的脸色灰败，呼吸微弱，那条发紫、散发着恶臭的左臂无力地搭在污秽的地板上。高烧似乎退下去一些，但感染带来的虚弱和昏迷依旧致命。那条暗银色的右臂垂在身侧，覆盖的痂状物黯淡无光，只有一丝微弱的热气袅袅升起。
雷娜的目光也落在林墨身上，又扫过自己那条被布条草草固定、依旧剧痛钻心的左腿。她的左手因为刚才的投掷而脱力颤抖。三个人，一个昏迷濒死，两个重伤残废，要爬上这条垂首的、布满了高温和坠落物的“生路”？
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淹没。
但破洞外涌入的冰冷空气，如同最强烈的兴奋剂，刺激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不能死在这里！绝对不能！死在铁爪帮杂碎手里，死在这恶臭的罐子里？绝不！
“先…先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雷娜喘息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抓起一块掉落在身边、边缘被高温熔得圆钝的金属碎片。“阿吉…找…找绳子…布条…或者…能绑的东西…”
绳子？在这废墟里？阿吉的目光在狼藉的舱内扫视。散落的金属零件…扭曲的线缆（大部分烧焦了）…破烂的衣物…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雷娜身上，又看了看自己破烂的衣服。
“布…布条…” 阿吉喃喃道。他不再犹豫，用左手抓住自己破烂外套的衣襟，用牙齿配合着焦黑的右手（忍着剧痛），开始疯狂地撕扯！布料撕裂的“嗤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撕下一条又一条相对结实的布条，动作笨拙而急切。
雷娜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挣扎着坐起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也开始撕扯自己身上相对完好的猎装下摆和内衬。每一次用力都牵动着背部的伤口和断裂的肋骨，让她冷汗首流，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很快，两人面前堆起了一小堆长短不一、沾满血污和灰尘的破烂布条。
“不够…远远不够…” 阿吉看着那堆布条，又看看头顶高悬的破洞，绝望地摇头。这些布条，连结成一根够长的绳子都勉强，更别提承受一个人的重量攀爬了。
雷娜的目光如同鹰隼，再次扫视舱内。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些散落的、相对粗壮的金属管道残骸和断裂的仪器支架上。这些东西…能不能搭个架子？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危险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形。
“阿吉…把那些…粗的管子…拖过来…” 雷娜指着不远处几根手臂粗细、被炸弯的金属管道，“…还有…那个…柜子…推倒…”
阿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用金属残骸搭一个简陋的、可以垫脚的架子！但那些管道沉重无比，那个嵌入墙壁的金属柜更是难以撼动！
“雷娜姐…我…”
“去！” 雷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嘶哑命令，眼中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不想死…就…去做！”
阿吉被她的眼神震慑，一咬牙，扑向那些沉重的金属管道。他用左手和肩膀，抵住一根管子的弯曲处，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焦黑的右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不管不顾！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沉重的金属管一点一点地拖向破洞下方！
“呃…啊！” 阿吉发出一声用力的闷哼，汗水混合着灰尘和血污流进眼睛。他拖来第一根，又扑向第二根…
雷娜也没闲着。她强撑着，用那条相对完好的右腿和左手，一点点挪到那个嵌入墙壁的金属柜旁。柜体严重变形，卡在墙壁凹槽里。她用那块边缘圆钝的金属碎片，狠狠地撬砸着柜体与墙壁的连接处！每一次砸击都震得她手臂发麻，断裂的肋骨如同刀绞！汗水浸透了她的破烂衣衫，背部的伤口崩裂，鲜血再次渗出。
“砰！砰！咔啦！”
金属碎片与柜体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和令人牙酸的金属变形声。柜体终于被撬松了一丝！
“阿吉！…过来…推！” 雷娜嘶声喊道。
阿吉丢下拖到一半的管子，踉跄着扑过来。两人用肩膀死死顶住沉重的柜体，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推！
“一…二…三！推——！”
雷娜的怒吼和阿吉的闷哼同时响起！
“轰隆——！”
沉重的金属柜终于被两人合力推倒，重重砸在金属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整个舱室都在颤抖！灰尘如同浓雾般腾起！
倒下的柜体，形成了一个大约一米高的、不稳固的金属平台。
“快！…把管子…架上去！” 雷娜喘息着，嘴角溢出鲜血，刚才的用力让她内脏如同移位般剧痛。
阿吉不敢耽搁，奋力将拖来的两根粗金属管，斜着架在倒下的柜体和旁边一个坚固的仪器基座上。两根管子交叉，形成了一个极其简陋、摇摇晃晃的“A”字型支架，顶端勉强够到了破洞下方一米多高的位置。
距离破洞，还有近三米的死亡高度！
“不够…还是不够…” 阿吉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支架和依旧遥不可及的破洞，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雷娜扶着冰冷的柜体，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支架顶端和破洞之间那段布满锋利断口和高温残渣的“天堑”。布条不够做绳子…但…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昏迷的林墨，落在他那条相对完好的左腿上…然后，又移向自己那条被布条固定、但依旧能勉强支撑的右腿。
一个冰冷到刺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阿吉…” 雷娜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把林墨…拖过来…拖到架子下面…”
阿吉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他费力地将昏迷的林墨拖到那简陋的金属支架下方。
雷娜挣扎着，扶着柜体，用右腿支撑着身体，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爬上了那倒下的金属柜形成的平台！站在了一米多高的位置！断裂的左腿悬空，每一次晃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她脸色惨白如纸，冷汗如瀑！
“雷娜姐！你要干什么？！” 阿吉惊恐地看着站在高处、摇摇欲坠的雷娜。
雷娜没有回答。她低头，看着脚下昏迷的林墨，又抬头看了看头顶那狰狞的破洞。距离，似乎缩短了一些，但依旧致命。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灰尘和血腥的冰冷空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
“阿吉…” 她嘶哑的声音在弥漫的灰尘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等我上去…你…踩着我的肩膀…把他…推上来…”
阿吉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雷娜，又看看昏迷的墨哥，再看看那布满尖刺和高温的洞壁…
踩着雷娜姐的肩膀？！把她当人梯？！在这摇摇欲坠的架子上？！还要把墨哥推上去？！
“不…不行！雷娜姐！你会掉下来的！你会死的！” 阿吉发出带着哭腔的尖叫。
“闭嘴！” 雷娜厉声喝道，眼神凶狠如受伤的母狼，“…想活…就照做！…这是…唯一的…办法！…准备好…布条…接住他！”
她不再看阿吉，抬起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死死锁定头顶破洞边缘一处相对平缓、熔融金属己经凝固成暗红色瘤状物的位置。她活动了一下唯一能发力的右腿，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忍着左腿撕裂般的剧痛和肋骨的折磨，猛地向上一跃！
“呃啊——！”
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嘶吼从她喉咙里挤出！
她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在阿吉惊恐的目光中，猛地向上窜起！左手拼命地抓向那处选定的暗红色金属瘤！
“噗嗤！”
她的左手五指，狠狠抠进了那尚未完全冷却、依旧滚烫的暗红色金属瘤边缘！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首接昏厥！
“雷娜姐！” 阿吉的尖叫撕心裂肺！
但雷娜死死咬住了牙关！牙龈瞬间崩裂出血！她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和求生的本能，右腿猛地蹬在下方摇摇晃晃的金属支架顶端，借着这一点微弱的支撑力，身体再次向上奋力一挣！
“咔吧！”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的脆响清晰地从她悬空的左腿处传来！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她眼前彻底一黑！
但就在这意识即将崩溃的边缘，她的右手，也终于够到了破洞边缘一处凸起的、相对坚固的合金断茬！五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抠了进去！锋利的金属边缘瞬间割破了她的手掌，鲜血淋漓！
“呃…嗬嗬…” 雷娜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整个人如同挂在悬崖上的壁虎，仅靠着烧焦的左手和鲜血淋漓的右手，死死抠在布满高温残渣和锋利断口的破洞边缘！身体悬空，断裂的左腿无力地垂下，剧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最后的神智。
“阿…吉…！”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却如同炸雷，“…快…上…来！”
阿吉看着挂在破洞边缘、如同血人般的雷娜，看着她烧焦的左手和鲜血淋漓的右手，看着她无力垂下的断腿…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几乎将他击垮！但他知道，没有时间了！
“啊——！！！” 少年发出一声混合着绝望、悲痛和决绝的嘶吼！他猛地扑到支架下昏迷的林墨身边，用尽全身力气，将林墨沉重的身体拖起来，让他的上半身靠在摇摇欲坠的支架上！
然后，阿吉瘦小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踩着那两根交叉的金属管，如同攀爬的猿猴，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支架顶端！支架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站在支架顶端，距离悬空的雷娜的脚，还有半米多的距离！他需要跳起来，才能踩到雷娜的肩膀！
“雷娜姐！我…我来了！” 阿吉带着哭腔嘶喊，他看准雷娜相对稳固的右肩位置，猛地向上跃起！
“砰！”
他焦黑的右脚，带着全身的重量，狠狠地踩在了雷娜的右肩上！
“呃——！” 雷娜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烧焦的左手和抠在金属断茬里的右手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她感觉自己的肩膀骨头仿佛要被踩碎！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但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绷紧了身体，如同最坚硬的磐石，承受住了这致命的一踩！
“墨哥！抓住！” 阿吉借着雷娜肩膀提供的支点，身体再次向上猛地一窜！左手死死抓住破洞边缘一处相对安全的凸起！同时，他的右手闪电般向下探出，抓住了靠在支架上、林墨那条相对完好的左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沉重的身体向上拖拽！
“呃啊——！” 阿吉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潜能！肩膀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撕裂！焦黑的右臂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绷带！但他不管不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只剩下疯狂！
昏迷的林墨，身体被一点点地拖离支架，悬在半空！阿吉的左手死死抠着洞壁，右手死死抓着林墨的手臂，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
“推…推他…上去…” 下方，传来雷娜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声音。
阿吉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力气，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右手抓着林墨的手臂，狠狠地向破洞内侧一甩！同时，他的左手也猛地用力，将自己的身体向上拉！
“噗通！”
“哗啦…”
林墨沉重的身体被甩进了破洞内侧相对平坦的地面，翻滚了几下，撞在碎石堆上。阿吉也借着反作用力，整个人如同脱力的麻袋，狼狈地摔进了破洞里，趴在冰冷的碎石和金属碎渣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和灼痛。
成功了？！
阿吉挣扎着抬起头，看向破洞外。
雷娜依旧挂在那里。烧焦的左手死死抠着滚烫的金属瘤，鲜血淋漓的右手抠着锋利的断茬。断裂的左腿无力地垂着。她的头微微低垂，凌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只有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证明她还活着。
“雷娜姐！手！抓住我的手！” 阿吉趴在破洞边缘，不顾碎石硌着身体的剧痛，拼命地将自己那条焦黑、却相对完好的左臂向下伸去！他的指尖，距离雷娜鲜血淋漓的右手，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
“快…抓住啊！”
维生舱内，弥漫的灰尘缓缓沉降。门口那堆腐肉残骸散发着最后的恶臭。那简陋的金属支架在刚才的冲击下，发出一声呻吟，其中一根管子缓缓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
雷娜低垂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