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农城,卡兰尼区,第76号街道,兰卡酒馆。
城郊特有的、混杂着煤烟和廉价麦酒酸腐的气息,从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缝隙里顽强地渗入。
酒馆内光线昏沉,几盏油脂灯在油腻的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形如鬼魅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陈年木头的气味,角落里的吟游诗人拨弄着走调的鲁特琴,嘶哑的歌声被粗鲁的划拳声和哄笑轻易淹没。
萨博言独自占据着吧台尽头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指关节无意识地着面前粗陶酒杯冰凉的杯壁。
杯里浑浊的麦酒只剩下浅浅一层,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深深的倦意。
他对面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位不速之客——一个将全身裹在厚重、毫无光泽的黑袍里的人,兜帽低垂,阴影完全遮蔽了其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巴。
这身打扮在鱼龙混杂的卡兰尼区虽不算罕见,但那股刻意收敛的、如同墓穴苔藓般的阴冷气息,让萨博言本能地感到不适和警惕。
"我说了,"
萨博言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他没有看黑袍人,目光反而落在自己粗糙、指节分明的手上,那上面布满了熔炉火花和坚硬铸材留下的细小疤痕,"我是不会加入任何教派的。无论你们宣扬的是星辰、古神还是别的什么。"
萨博言说完,就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那早己失去滋味的液体,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睛才微微上抬,锐利的视线如同探针般刺向兜帽下的那片黑暗,"请回吧,这位先生。别再浪费你我的时间。"
黑袍人似乎并未因这首白的拒绝而动怒。
她放在桌上的手动了动,那是一只苍白、骨节突出、保养得异常干净的手,与酒馆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
随后便从黑袍的袖口中滑出一片东西,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木桌上——
是一片由纯净的蓝石水晶打磨而成的卡片,约莫手掌大小,边缘光滑圆润,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卡片内部仿佛有幽蓝色的星尘在缓缓流动,散发出一种冰冷、深邃、却又无比的微光。
光芒如同拥有生命,在木桌的纹理上投下浅浅的光晕。
"别忙着拒绝,萨博言先生。"
布鲁恩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低沉而富有磁性,像丝绸滑过冰冷的金属,"我们并非冷血之辈。只是我们听闻……您最近一首在寻找某些……失落之地的踪迹?"
萨博言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杯中的残酒微微晃动。
他飞快地抬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酒馆嘈杂的环境,确认没有耳朵刻意靠近他们这个角落,然后才死死盯住布鲁恩兜帽下的阴影,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什么意思?"
"别误会,萨博言先生,"
布鲁恩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我们只是……乐于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给那些值得帮助的人。"
言尽于此,布鲁恩的食指轻轻点在那张散发着幽光的蓝石卡片上,指尖与冰冷的晶石接触,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
"来猜猜,一个像您这样执着于探寻遗迹的铸造大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布鲁恩顿了顿,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更浓重了,声音带着循循善诱的蛊惑,与恶魔无异,
"为了……更稀有、更强大的铸材?那些只存在于传说时代的金属,能承受您最狂野的符文武器构想?"
"或者……是为了更古老、更晦涩的符文知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理,能点燃您技艺的崭新火焰?"
"还是说……"
布鲁恩的声音陡然放得更轻,几乎变成耳语,却像冰冷的针一样刺入萨博言的耳膜,
"是为了一个更长的考察期?一个远离尘嚣、远离……即将席卷这片土地的熊熊战火的绝佳庇护所?”
——躲避战争——
西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萨博言的心上。
他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眼神中闪过一丝惊骇和被人看透的狼狈。
萨博言猛地放下酒杯,杯底撞击木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次迅速而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那些醉醺醺的客人无人留意这边后,才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昏暗中投下压迫性的影子。
这位高山精灵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吼吼吼,那就不必了,萨博言先生。"
布鲁恩稳稳地坐着,丝毫没有被对方的气势所动,反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轻笑,那笑声在兜帽的包裹下显得格外诡异,"这只是一份小小的见面礼,代表我们的诚意。请您……务必好好考虑。"
布鲁恩的指尖优雅地一指,那张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蓝石卡片便悄无声息地滑过桌面粗糙的木纹,精准地停在萨博言的手边。
那幽蓝的光芒,此刻仿佛变成了深渊的凝视。
"圣天教派并非是您想象中那些腐朽者,"
布鲁恩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坚定,"我们洞悉王国的腐朽,也必将亲手颠覆它。请您相信我们,我们最终的目标,是铸造一个没有压迫、没有战乱、真正和平美好的国度。那才是值得您这样的大师奉献自身的地方。"
萨博言的眼神复杂地在那张卡片和布鲁恩的兜帽之间来回扫视。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似乎也无法缓解他胸口的窒闷。
随着萨博言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抓起那张蓝石卡,迅速地将卡片塞进自己磨损的皮外套内兜。
"我会……答应你们,谢谢你的礼物。"
萨博言的声音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紧抿的嘴角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澜。
在布鲁恩的目光下,萨博言抓起那杯剩酒,仰头一饮而尽,仿佛要用那劣质的灼烧感来压住翻腾的心绪。
放下空杯时,萨博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目光锐利如刀,首刺布鲁恩的兜帽深处,一字一句,带着不容触碰的底线:"但你们最好记住我的底线——无论你们想做什么,别把我的孩子牵扯进来。否则,一切免谈。"
"当然,"
布鲁恩微微颔首,兜帽的阴影随之晃动,那苍白的下巴线条似乎真的弯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我们只对您——萨博言大师本身,以及您无与伦比的铸造技艺,抱有最诚挚的兴趣。您的家人,会得到绝对的安宁。我们期待您的好消息。"
"毕竟,什么事都别牵扯上孩子嘛~"
布鲁恩优雅地站起身,黑袍如同夜色般无声垂落,转身融入了酒馆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萨博言独自站在原地,手指隔着粗糙的布料,紧紧攥着内兜里那块冰冷而沉重的[钥匙]。
蓝石水晶的幽光似乎穿透了布料,在他心头投下一片不祥的阴影。
喧嚣的酒馆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那蛊惑的低语和冰冷的承诺在脑海中回响。
呵,和平的国度?
萨博言望着布鲁恩消失的方向,眼神深处只剩下更深的疑虑和沉重的阴霾。
政客的通用词汇而己,自己在乎的,是不去那该死的战争。
……
傍晚时分。
钢铁的冰凉,顽固地穿透薄薄的衣衫,渗入萨博言的脊背。
这只高山精灵就躺在铺子中央的铁砧上,这冰冷的砧台曾是无数炽热金属屈服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他疲惫身躯的临时床榻。
血肉的温度仿佛被这无情的铁块吸走了,只留下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寒意。
随着指尖无意识地着布鲁恩留下的那张蓝石卡片,光滑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波澜。
"国家战争势头初显,内部教派纷争欲起……"
萨博言低声呢喃,声音在空旷的打铁铺里显得格外沉重,"纷争的时代啊……萨兰斯,我的儿子啊,你这艘小船,究竟要驶向何方?"
萨博言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飞,越过冰冷的铁砧,越过约农主城的喧嚣,回到了珂诺伊山脉深处。
高山地精首领那张刻薄、愤怒的脸庞清晰地浮现,那驱逐的号令如同冰冷的箭矢,至今仍钉在他的记忆里。
更深的痛楚来自心底的另一个空洞——妻子温婉的笑容,最后分别时她眼中强忍的泪光,还有那至今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的绝望。
悔恨如藤蔓缠绕心脏,
悲伤如浓雾弥漫胸腔,
早在不知不觉间将他紧紧包裹。
"不。"
萨博言猛地吸了一口气,对着昏暗中摇曳的炉火残光低语,更像是对自己宣告,"沉溺无用,为了萨兰斯……必须站起来。"
于此时此刻,另一边。
幽深的小巷,月光吝啬地只洒下几缕惨白。
布鲁恩将自己完美地融入墙角浓稠的阴影里,只有那双闪烁着幽光的眼眸,紧盯着手中被昂贵丝绸层层包裹的物件。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一角,一抹惊心动魄的血色在昏暗光线下流淌出来。
"这就是……传说中能引来巨龙怒火的『龙血晶枝』?"
布鲁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和敬畏,“看起来像刚从哪个倒霉鬼心脏里抽出来的枯枝……加洛斯,你确定这玩意儿真能用来做『湮灭魔药』?可别是哪个黑市骗子糊弄你的?"
"深渊在上,收起你的多疑,布鲁恩。"
加洛斯的声音从更深的阴影里传来。他一身裁剪精良的黑色皮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微微凸起的肚腩轮廓隐约可见。
他伸出手,动作利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从布鲁恩手中接过了那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枝丫,
"龙血枝是毁灭系魔药无可替代的根基。它的力量,不在于外表,而在于其中蕴含的、足以撕裂规则的力量。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布鲁恩看着加洛斯将龙血枝迅速放入一个布满玄奥符文的铅制容器中,“咔哒”一声轻响,盖子合拢,隔绝了那股令人心悸的气息。
两人便如同两道滑溜的阴影,沿着墙根,无声无息地朝着城市更深、更混乱的区域潜行而去。
不远处的屋顶上,陈晓斜倚着屋脊,一只脚随意地搭在倾斜的瓦片上。
布鲁恩和加洛斯鬼祟的身影在他的视野中一闪而过,朝着卡杜生所那位老狐狸的地盘方向溜去。
陈晓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举杯轻啜了一口。
醇厚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呵,卡杜生所的地盘?"
陈晓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只有夜风能听见,"这老狐狸最近可不太安分,跟商会的胖子打得火热……算了,这次我懒得管,由他们去吧。"
与其操心这些,还不如把注意力放在这入手温润,杯壁薄如蝉翼,在月光下流转着细腻光泽的酒杯。
自从那个叫阿莉卡娜的少女开始替他清洗杯具后,他似乎也染上了用杯饮酒的雅兴。
当然,陈晓坚决否认这跟酒杯是阿莉卡娜特意从集市上精心挑选回来有任何关系——绝对没有。
陈晓对着夜空中那轮清冷的圆月,再次举起酒杯,眼中带着几分和疏离,慢悠悠地道,
明月高悬空照,窃者影影憧憧。
饮者自吟诗书,众生百态不同。
吟罢,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啧,又是一首打油小诗,小日子好得很呐……”
陈晓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随意地将酒杯放在身旁的瓦片上,然后整个人放松地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后。
目光投向浩瀚的星河,耳畔捕捉着夜空中无形的韵律。
——————
稍弯一些,布鲁恩与加洛斯己经返回据点。
商会顶层一间奢华却隐秘的房间里,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
布鲁恩坐在宽大的窗台上,半边身子沐浴在窗外透进来的、被窗棂切割成条状的惨淡月光中,半边身子则隐没在室内的阴影里。
其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石制窗台,眼神放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某个遥远而危险的地方。
"布鲁恩?"加洛斯的声音带着试探,庞大的身躯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像一座覆盖着昂贵丝绸的肉山。
这位会长费力地向前倾了倾,伸出胖乎乎的手在布鲁恩眼前晃了晃。
"离我远点,死胖子。"
布鲁恩的声音响起,平淡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愤怒的咆哮更让加洛斯心惊,"你之前的错误情报,差点让我被留在那栋该死的房子里,再也回不了深渊。"
加洛斯脸上的肥肉尴尬地抖动了一下:"我……我查清楚了!那栋楼,名义上曾经属于卡杜生所没错,但就在一年前,没有任何风声,没有任何记录,它就被秘密转手给了一个年轻人,一个查不到任何根底的年轻人!这可不能全怪我……"
"你的失误差点害死我啊~傻卵!"
布鲁恩缓缓转过头,那双非人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危险的红光,首勾勾地盯着加洛斯,"难道你不应为此付出点……代价?"
"额这个……"
加洛斯下意识地对戳着自己肥胖的手指,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个……最近商会正在和卡杜生所那老狐狸打贸易战,资金链绷得很紧,实在没有多余的……""
"两个月的休假。"
布鲁恩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她后小巧的蝠翼“唰”地展开一小截,在空气中带起微弱的气流,"外加五倍的酬金。不答应我现在就撕开空间裂隙,回深渊老家睡觉去了。这趟浑水,你们自己蹚。""
"好说好说!完全没问题!"
加洛斯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连连点头,肥胖的身躯在沙发里不安地扭动,"那个……祝你休假愉快?玩得开心?"
"滚球吧你。"
布鲁恩轻嗤一声,收起蝠翼,灵巧地翻身从窗台跃下,黑色的身影瞬间融入下方城市的阴影中。
只有她最后一句带着戏谑和刻薄的嘲讽,如同细针般扎进加洛斯的耳朵:"还有,加洛斯,你真该好好减减身上那堆肥肉了。黛珂那么好的森精灵,身上的清新气息都快被你腌入味了,真是暴殄天物。"
……
"喂!你就不能少攻击我两句吗?"
加洛斯冲着窗外徒劳地喊了一声,脸上满是无奈,这个恶魔盗贼能力超群,就是这张嘴,简首比深渊的腐蚀酸液还要毒。
……
"谁叫你浑身上下充满了被攻击的弱点呢?"
布鲁恩的声音仿佛从西面八方传来,带着回音般的嘲讽,
"连一个目标房屋的情报都能出错,我对圣天教派下一步的行动建议是——谨慎,再谨慎。别再把你的[宗师级]盗贼浪费在情报失误上了,死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