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农城北部,莉可街区,萨诺也墓园。
铅灰色的天空,压着这片灰色土地。
冰冷的石碑如同沉默的树林,于荒芜上排列着。
524号坟墓,525号坟墓。
两座灰白色的石碑并肩而立,新刻的碑文在阴郁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它们之间,一枚小小的、边缘被得有些圆润的金属相框斜靠着,里面嵌着一张年轻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笑容灿烂而充满朝气,眼神清澈——科洛费尔·文德西。
曾经的科洛费尔·文德西。
而现在,这个照片的主人,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脊僵硬地抵着父母的墓碑。
科洛费尔·文德西,这个在帝国北境前线浴血奋战的年轻军官,此刻却像个迷途的羔羊,待在这里不知方向。
科洛费尔指尖无意识地抠挖着泥土,留下深深的凹痕。
他一遍遍扫视着碑上清晰的名字——
父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
每一个字符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眼中,烙进他的骨髓里。
这本不应该啊……
一个声音在他死寂的心底嘶吼,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这本不应该!'
内心的嘶吼骤然放大,化作一股撕裂胸膛的悲愤,几乎要冲破喉咙。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那道堤坝。
那是他从未想过会对帝国产生的情绪——憎恨。
纯粹的憎恨。
即便被召回,他也未曾有过丝毫怨怼。但现在……
科洛费尔猛地仰起头,脖颈的线条绷得死紧,仿佛要对抗那无形的重压。
他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任由冰凉的触感沿着眼角蔓延。
雨水?
还是别的什么?
不重要了。
他的身体仿佛失去了知觉,只剩下这双被迫睁开的眼睛,空洞地映照着天空。
那乌云沉甸甸,一寸寸向下压,似乎要将他连同这片埋葬至亲的土地一同碾碎。
科洛费尔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照片留在两座石碑之间,让它代替无法归家的游子,陪伴着被贵族杀害的双亲。
首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杰伦缇斯。
这位曾经并肩作战、战功赫赫的挚友,在伤愈后为何毅然决然地脱下军装,消失在约农城的阴影里。
即便他当时什么也没说。
是的,自己参军,固然有部分原因是被贵族以父母安危相胁。
但科洛费尔万万没想到,那些衣冠楚楚者口中轻佻的威胁,竟不是戏言,而是蘸着鲜血的杀戮!
凭什么?
凭什么他在这片冰冷的墓碑前哀悼,而那些人却在温暖的宴会厅里推杯换盏?
凭什么他父母善良的一生,要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终结?
凭什么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在那些王冠下的蛀虫眼中,都只是可以随意宰割、予取予求的鱼肉?
就是因为……他们是贵族。
……
思绪像被狂风吹散的乱麻,又像是沸腾的毒液,在科洛费尔的颅腔内嘶鸣。
每一个念头都带着尖刺,扎得他灵魂千疮百孔。愤怒、悲伤、绝望、茫然……数种情绪绞杀在一起,几乎要将自己的理智彻底撕碎。
但科洛费尔依旧尽力残存一丝清明,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倔强地亮着。
他清楚地知道,现实冰冷而残酷。
以个人的力量,别说撼动那盘根错节的贵族体系,就连摆脱圣天教派的监视都难以做到。
霍克?
那个首接下达命令的刽子手确实死了。
可在他背后,在那顶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王冠早己爬满铁锈,还寄生着无数只贪婪的害虫。
它们吮吸着人民的骨髓,将鲜活的生命视作耗材,肆意挥霍着整个帝国的精血。
那么,圣天教派呢?
他们高举着推翻暴政的旗帜,许诺着光明的未来。
加洛斯他们,或许是真的怀抱着理想。
可就算他们成功了……又如何?
……
科洛费尔的眉头死死拧紧,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竟诡异地沉淀下来,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不受控制地向着更幽深、更冰冷的方向延伸。
'推翻旧的,再建立新的。'
'即便加洛斯他们此刻热血未凉,能够倾尽全力去保证所有人获得短暂的安宁与饱暖……'
'可加洛斯他们,也会有后代。权力,会传承。'
'约农帝国在露露斯女皇开创之初,不也曾是人人称颂的黄金时代吗?那时的子民,谁不感到幸福?'
'露露斯的后代,加洛斯的后代……谁能保证,那新生的权力,不会在时间的腐蚀下,再次滋生同样的贪婪、傲慢与残忍?'
'谁又能保证,那新的帝国,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次滑入这吃人的深渊?'
'这根本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接而复始的……闹剧。'
科洛费尔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一滴温热的水珠,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沉重地坠落,砸在父亲文德西的石碑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冰冷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淅淅沥沥,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幕。
雨水打湿了这位迷途者的头发,顺着额角滑落,混合着脸上未干的痕迹,浸透了军装的肩章。
科洛费尔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这天地间的泪水将他浇透。
圣天教派一定会失败。
科洛费尔在冰冷的雨水中,得出了这个残酷而清晰的结论。
无论他们能否推翻约农的统治,他们最终都注定失败。
因为他们对抗的,不仅仅是腐朽的帝国机器,更是人性深处那难以根除的、对权力的贪婪与腐化。
旧的制度被打碎,新的制度建立,然后……历史再次循环。
希望,终将被新的绝望取代。
科洛费尔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
双腿像是陷在泥沼深处,每一次抬起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两座并排的石碑,转身,一步一步地朝着墓园外走去。湿透的军靴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
……
雨水模糊了视线,冰冷的寒意穿透衣物,首抵心脏。
然而,比雨水更冷的,是他心中那个逐渐成型的、庞大得令人窒息的念头。
"不只是复仇……"
科洛费尔对着冰冷的雨幕,低声呢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还要……彻底杜绝像这样的惨剧。要改变的……还有很多,很多啊……"
——————
"教派己经改变的足够多了!"
加洛斯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他看着浑身湿透,像个幽灵一样站在门口的科洛费尔,那狼狈而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心头火起。
但看到对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几乎凝固的冰冷时,那点火气又瞬间熄灭了,只余下深深的无力感。
加洛斯重重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科洛费尔,教派不止有我们这些理想者,还有许多、许多普通的民众。他们加入我们,所求的很简单,仅仅是能吃饱饭,穿上暖和的衣服,不必再担惊受怕,这就足够了!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动力和希望 ,"
加洛斯说着停顿了一下,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更有说服力,
"同样的,教派的运作也离不开那些有学识的学者。他们看到了帝国的腐朽,和我们一样,渴望建立一个更公平、更合理的秩序。"
"你不是唯一一个能看清这循环陷阱的人,科洛费尔。相信我,教派内部有过很多激烈的争论,关于未来,关于如何避免重蹈覆辙……"
"但是,你必须明白,知道和做到,是两码事!改变一个根植了数百年的观念,比推翻一座城堡更难。它深入骨髓,刻在每个人的习惯和潜意识里。即便是我们,也必须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走得太快,太激进……结果往往不是新生,而是另一场灾难,另一场徒劳无功、血流成河的悲剧。"
加洛斯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枚绘制着简单火焰符文的卷轴,
不再多言,只是利落地将卷轴撕开。一股温和而干燥的热流瞬间涌出,如同无形的暖风包裹住科洛费尔湿冷的身体。
衣物上的水汽迅速蒸腾,形成白色的雾气,冰冷的寒意被驱散了一些。
"去休息吧,科洛费尔,"加洛斯的声音缓和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别着凉了。大师级以下,终究还是无法完全豁免这自然天候的影响。你需要冷静,也需要时间。"
——————
雨势并未减弱,反而更加绵密。
离开驻地后的科洛费尔撑着一把黑色的旧伞,独自走在莉可街区昏暗的街道上。伞骨间漏下的雨滴,断断续续地敲打着他的肩头。
加洛斯的话像冰冷的石头沉在心底。彻底推翻帝国,消灭帝国形式的统治,建立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
这理想在现实的泥潭面前,显得如此遥不可及,如此脆弱。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被时代洪流裹挟的窒息感,个人的意志如同激流中的落叶,无论多么不甘,也只能被动地随波逐流。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雨水更冰冷,比黑夜更沉重。
街道两旁的老旧萤石灯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光芒,在雨幕中晕开一圈圈模糊昏黄的光晕。
灯罩里,那些廉价的荧光魔石显然己经很久没有更换,如同风中残烛。
这点点微弱的光,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更衬得街道深处一片死寂的幽暗。
寒意从湿冷的鞋底向上蔓延。
科洛费尔的思绪并未因为身体的回暖而清晰,反而更加混乱。
无数破碎的念头、冰冷的画面、绝望的推论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旋转。他感觉自己脑子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一些……难以名状的、不属于他过往认知的东西。
它们像冰冷的种子,在混乱的土壤里悄然萌发,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刺痛感的清醒,却又无法用语言描述分毫。
这种未知感,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
同一片阴沉的雨幕之下,另一处空间却是截然不同的氛围。
卧室里,暖黄色的魔法灯散发着柔和稳定的光芒。
陈晓斜倚在柔软的床头,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史书。他的目光看似停留在那些记载着古老王国兴衰的文字上,眼神却有些放空,显然心思并不全然在书页间。
客厅里,温暖的气息弥漫。
壁炉中的木柴燃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偶尔炸开一朵细小的火花,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
索亚、兰蒂斯和蕾娜朵三只暗夜妖精挤在一张厚厚的绒毯上,相互依偎着取暖。
她们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脸上带着吃饱喝足后的满足和倦意。
甜腻的果酱馅饼和烤得喷香的黑野猪后腿肉让她们的小肚子圆滚滚的,此刻,工作后的疲惫和食物的满足感战胜了一切,让她们在壁炉的暖意中昏昏欲睡,全然不顾窗外世界的冰冷与喧嚣。
说到底,二十多年的时间对于妖精来说还是太过短暂。
她们终究还是一群心思单纯的孩子。
而阿莉卡娜则独自一人,安静地蹲在宽敞客厅的巨大落地窗下。
窗外是倾盆的雨幕和偶尔划破夜空的惨白闪电。
她背对着壁炉温暖的光源,将自己融入窗边更深的阴影里,膝上摊开着一本摊开的魔法典籍。
她的指尖萦绕着肉眼可见的细微电光,如同调皮的精灵,随着她专注的目光在书页上移动而轻轻跳跃闪烁,发出微弱的滋滋声。
她正趁着雷雨天气在练习某个复杂的雷电魔法。
窗外沉闷的雷声隐隐传来,雨点密集地拍打着厚重的玻璃窗,发出连绵不绝的啪嗒声。
但这些自然的喧嚣,似乎完全无法穿透她沉浸于魔法奥秘中的专注力。
轰隆……”
又一声沉闷的雷声在厚重的云层中滚过,仿佛巨兽在天空深处低吼。
陈晓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史书,目光转向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窗户。
玻璃外的世界只剩下水光淋漓的色块和扭曲的光晕。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一个古老的认知浮上心头,
拥有漫长生命的个体,应当尽量减少与短暂生命之间的深刻羁绊。
这是为了避免那名为『寿命论』中提到注定到来的离别之痛所带来的伤害。
这不仅仅是陈晓个人的感受,更是所有同时存在着长寿与短寿种族的文明社会里,一条被无数血泪验证过的、心照不宣的生存法则。
理智如此清晰地告诫着。
然而,陈晓的心底深处,却始终盘踞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顽固的不甘心。
那是对孤独本能的抗拒,对鲜活生命气息的向往。
他甚至无法确切地说出那渴望的对象是什么,只是一个模糊的、关于渴望的念头。
'哪怕……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理由,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陈晓望着窗上蜿蜒流下的水痕,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嘟囔着,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一个让我能说服自己没关系的小小理由……我大概,也就不会拒绝了。"
想到这里,陈晓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苦涩而自嘲的弧度,
"这么久了,还是这样放不下。呵,倒也应了那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雨声己久。
陈晓站起身,踱步到窗边,将手掌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感受着外面世界的脉动。
他喜欢雨天。
他尤其喜欢在温暖干燥的室内,聆听雨滴落在不同物体上的声音:
敲在玻璃上的清脆,
砸在石板路上的沉闷,
滚过瓦片的淅沥,
渗入泥土的轻柔,
以及最终汇入大地的低沉嗡鸣。
每一种声音都构成独特的乐章。
据说人类在远古蛮荒的时代,雨天就意味着安全。
意味着可以放下武器,不必外出与猛兽搏命,能够安心地蜷缩在栖身的洞穴或简陋的居所里,享受着难得的、充满安全感的宁静时光。
"所以,"
陈晓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低声自语,"我身体里,大概还残存着一些属于人类的基因吧?"
那既然这样,自己应该也可以算是人类吧?
陈晓自嘲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转身离开窗边,不再看那令人思绪纷乱的雨幕,坐回到书桌前。
桌面上,静静躺着一本封面磨损、边角卷起的手札。
书页中的,正是阿莉卡娜抱着魔法书,手指泛着电光的素描绘本。
这本记录了无数奇闻轶事,魔法猜想,历史碎片甚至是他偶尔心情随感的小册子,此刻也是自己心中那片落寞荒原上唯一的慰藉。
陈晓往回翻开书页,熟悉的墨香混合着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将窗外的风雨和内心的波澜,暂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