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的雾总带着海盐味。
黑沼泽边缘的小镇居民都说,过了圣十字架教堂的断墙,再往沼泽深处走半里地,有片被遗忘的墓园。那里没有刻字的墓碑,只有东倒西歪的十字架,青苔爬满石缝,像谁撕碎了绿毯子糊在坟头。最邪乎的是入秋后的夜——每到月到天心时,墓园里就会飘出风琴声,叮咚咚像露珠落进铜盆,又像是有人在哼一支走调的爱尔兰民谣。
"那是流浪琴师的鬼魂。"酒馆里的醉汉拍着桌子,"十年前死在这儿,临咽气还抓着琴箱喊'怕寂寞'!"
神父帕德里克第一次听见琴声,是在圣马丁节的深夜。他裹着褪色的黑斗篷去给生病的老寡妇送圣水,路过墓园时,风裹着琴音撞进衣领。那声音很怪,不像普通的风琴——普通风琴的音管是金属的,响起来像钟鸣;可这琴音是木头的,带着松脂的清苦,尾音还颤巍巍的,像人呜咽时抽鼻子。
"帕德里克神父!"
守墓人老科纳从墓碑后钻出来,手里举着盏防风灯。他的白胡子沾着雾水,灯芯在风里打战,把影子拉得老长,活像根歪脖子树。"您又来寻那琴声?"他眯眼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泥,"跟我来。"
老科纳的木鞋踩过腐叶,发出沙沙的响。他们穿过七零八落的墓碑,来到最深处一块无名碑前。碑身爬满深绿色的苔藓,只隐约能看出刻着"J.M."两个字母。老科纳伸手摸了摸碑身,又敲了敲:"他叫约翰·马奥尼,从戈尔韦来的流浪琴师。"
十年前的秋天,老科纳还是个年轻学徒,在修道院当花匠。那天他正给玫瑰浇水,听见教堂外传来琴声。那琴声像被揉皱的丝绸,先是低低地淌,突然拔高成清亮的鸟鸣,又慢慢沉下去,像眼泪滴进井里。
他顺着琴声找过去,在教堂后的老橡树下看见个穿灰斗篷的男人。他的琴箱敞开着,琴键上落满枯叶,可他的手指还在飞,弹的是一首老曲子——《绿宝石岛的晨露》。
"您弹得真好。"老科纳蹲下来帮他捡落叶,"这曲子我奶奶常哼,说是在沼泽边采野莓时听的。"
男人抬头,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这是我家乡的曲子。我在都柏林街头弹了七年,可没人听得懂。"他从琴箱里摸出片干枯的三叶草,"我出生在戈尔韦的沼泽边,每块田埂都长着这种草。我娘说,三叶草能带来好运,可我总碰不着。"
后来老科纳才知道,约翰·马奥尼的父母在他十二岁时染了肺痨,他跟着教会的唱诗班长大,会弹七种乐器的琴键。可教会嫌他"总弹些没用的调调",把他赶去了都柏林。他在码头卖艺,给水手弹《海洋的叹息》,给洗衣妇弹《晒衣绳上的太阳》,可赚的钱刚够买面包和琴油。
"上个月我来黑沼泽,"约翰摸着琴箱上的铜锁,"这里的雾像我娘煮的热牛奶,沼泽的气味像她烤的燕麦饼。"他从斗篷里掏出个小布包,"我在戈尔韦的老房子墙缝里找到的,我娘留给我的最后一包三叶草。"
老科纳接过布包,三叶草的香气混着松脂味钻进鼻子。他忽然想起,约翰弹琴时,总爱盯着墓园的方向。
约翰在小镇住了三个月。他每天坐在教堂台阶上弹琴,孩子们围着他转,把野菊花插在他琴箱上;老妇人们端来热苹果派,说他弹的调子让她们想起早逝的儿子;连最严厉的面包房老板娘都偷偷塞给他块蜂蜜蛋糕,说"这曲子比教堂的管风琴温暖"。
可约翰总在半夜往墓园跑。老科纳跟着去过一次,看见他坐在无名碑前,琴箱搁在膝头,弹的都是些没人听过的曲子。"这是我爹的葬礼曲,"他说,"他死的时候,我在都柏林街头卖艺,没赶上最后一面。"他又弹了首轻快的,"这是我妹妹出嫁时,我用土豆削了个玩具琴给她弹的。"
"原来你攒了这么多曲子。"老科纳替他擦琴键上的雾水。
约翰笑了,可那笑容像沾了霜的三叶草:"等我攒够了,就能回家了。"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
那是个飘着细雨的清晨,老科纳推开修道院的门,看见约翰蜷缩在台阶上,怀里抱着琴箱。他的手指冻得发紫,琴键上沾着血——原来他整夜都在弹,首到手指磨破。
"我要回家了。"他声音轻得像片叶子,"我娘托梦给我,说沼泽的雾散了,三叶草该绿了。"他从琴箱最底层摸出个小铁盒,"这是我攒的钱,够买张去戈尔韦的船票。麻烦你...帮我葬在能听见风琴声的地方。"
老科纳想扶他起来,可约翰的身体己经凉了。他的右手还停在琴键上,食指和中指微微翘着,像要再弹最后一个音。
约翰下葬那天,老科纳把他所有的曲谱都放进棺材。墓碑没有名字,只有他刻的"J.M."——John Michael,他妹妹的名字。
可葬礼结束的晚上,老科纳听见了琴声。
他循着声音跑到墓园,看见约翰的坟头飘着淡蓝色的雾。雾里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坐在空气里弹琴。那琴没有琴箱,没有琴键,只有流动的光,每根光弦都在唱歌。
"别害怕。"身影转过来,老科纳认出那是约翰的眼睛,"我没走。只是我的琴留在了人间。"他抬手,老科纳腰间的琴箱突然发出嗡鸣——那是约翰生前总替他修的那把旧琴。
"这琴箱是用戈尔韦沼泽的老橡木做的,"约翰的声音像风吹过芦苇荡,"它能记住所有弹过的曲子。我走了以后,它会替我继续弹。"
老科纳这才发现,琴箱的铜锁上爬满了发光的三叶草纹路。他试着按了个琴键,叮咚——流出的是《绿宝石岛的晨露》;再按个,是孩子们爱听的《野蜂飞舞》;最后按了个最旧的琴键,竟流出约翰妹妹出嫁那天的欢快调子。
"原来你把所有的曲子都存进琴箱了。"老科纳摸着琴箱上的纹路,眼泪掉在铜绿上,"怪不得每晚都有琴声。"
"不是琴箱在弹,"约翰的身影渐渐变淡,"是我在弹。只要有人记得我弹过的曲子,我就不会孤单。"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替我...常弹那首《三叶草的母亲》..."
从那以后,每到月到天心时,墓园里就会响起风琴声。起初人们害怕,可渐渐发现,那琴声并不吓人——它会在下雨时弹《雨的舞蹈》,在丰收时弹《麦浪的歌》,连镇上的娃娃哭闹,琴声都会变成《摇篮曲》。
老科纳每天夜里都会去墓园坐会儿。他带着约翰留下的茶,坐在无名碑前,轻轻弹上一段。有时候他会看见雾里有影子晃动,像是约翰在点头;有时候三叶草会自己从石缝里钻出来,在琴箱上织出小小的绿毯子。
"您看,"他对来送圣水的帕德里克神父说,"孤独的人从来没真正离开过。只要有人记得,他们的歌就不会停。"
帕德里克神父摸着琴箱上的三叶草纹路,忽然想起《圣经》里的话:"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可此刻他觉得,或许安息不一定要在天堂——有些灵魂,会变成风,变成雾,变成琴箱里的光,永远留在爱他们的人身边。
如今,黑沼泽的风琴夜成了小镇的传说。外乡的旅人会特意绕路来听,说那是"被爱吻过的琴声"。而老科纳的琴箱上,永远刻着两行字:
"约翰·马奥尼,1832-1842"
"他的歌,在风里,在雾里,在每一个记得他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