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的羊皮袄被风撕成碎片时,他正趴在雪窠里啃最后半块奶豆腐。北风卷着雪粒抽在脸上,像有千万把冰刀在刮肉——这是草原入冬以来最暴烈的白灾,连最耐寒的老羯羊都冻死了三成。
"嗷——"
一声低嚎穿透风雪。巴图抹了把脸上的雪,看见雪坡下蜷着团灰白色的影子。那狼瘦得肋骨根根可数,左前爪卡在猎人的铁夹里,皮毛结着黑褐的血痂,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雪水里的星子。
巴图的手指在枪托上抖了抖。他记得阿爸临终前说:"狼是草原的债主,你杀它一根毛,它记你三代仇。"可此刻这狼的哀鸣比风声还弱,倒像是求死的呻吟。
他蹲下来,用刀背敲松铁夹。狼爪上的肉己经冻成了紫黑色,夹子一松,它猛地缩回爪子,却没力气站起来。巴图解下腰间的羊皮囊,倒了半袋温奶喂给它——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救命水。
狼喝奶时,巴图才发现它的右耳缺了块,缺口边缘的毛茬齐整,像是被利器削去的。"许是撞过猎人的套索。"他想,伸手摸了摸狼的额头,比雪还凉。
狼突然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他的手。巴图吓了一跳,刚要后退,却见它在雪地上用爪子扒拉出一串痕迹——不是爪印,是某种符号,歪歪扭扭像棵歪脖子树。
"你要带我去哪?"巴图轻声问。狼的尾巴动了动,又扒拉了几下,转身往雪坡上爬去。它的腿瘸得厉害,每走一步都要栽个跟头,可目光始终盯着前方,像被什么牵着魂。
巴图鬼使神差地跟上了。
他们翻过三道雪梁时,天己经黑透了。狼停在块突出的岩石前,前爪搭在石缝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鸣。巴图凑近一看,石缝里嵌着截髀骨——狼的右后腿骨,泛着青灰色的光,骨头上密密麻麻的小孔,竟排成个箭头形状,正对着东北方。
"这是......"巴图伸手触碰髀骨,指尖刚贴上骨面,一阵刺痛从掌心窜上来。眼前闪过片段:雪地、血、狼用爪子刨骨头,骨头上的小孔渗出淡蓝色的光,像星星落进了骨头里。
"嗷——"狼又叫了一声,转身往东北方跑去。巴图这才发现,它的瘸腿不知何时好了,跑起来西爪生风,带起的雪雾在月光下像条银龙。
"等等我!"巴图喊着,跟着它往雪地里钻。不知跑了多久,风突然小了,雪也停了。月光铺在雪地上,照见前面有片洼地,热气蒸腾着,露出片幽蓝的水面——是温泉!
狼扑进温泉里,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碎成星子。巴图试探着把脚伸进去,立刻被暖意裹住了。他这才注意到,温泉周围的雪地上,竟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红的、黄的,在零下三十度的夜里开得热烈,像谁撒了把染花的雪。
"你......你是狼神?"巴图对着温泉里的狼喊。狼浮出水面,甩了甩头,水珠落在巴图脸上,凉丝丝的。"你是来报恩的?"
狼点了点头,忽然用爪子拍了拍岸边的石头。石头裂开条缝,露出截和髀骨上箭头一模一样的刻痕。巴图这才明白——原来狼是用自己的骨头,在雪地上画了张地图。
"可你为什么要救我?"巴图还是不解。
狼又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髀骨上。巴图捡起髀骨,发现骨头上的小孔在发光,每道光都指向温泉的不同位置。他突然想起阿爸说过,狼的骨头是"地脉的琴弦",能感应到地下的热流。原来这匹狼早就知道温泉的位置,却故意引他来取。
"因为......"狼的声音突然在巴图耳边响起,不是嚎叫,是清晰的、带着蒙古腔的人话,"你救过我的命,我要还你一条活路。"
巴图差点栽进温泉里。他转头西望,雪地上只有他和狼,哪来的其他人?
"我是这匹狼的阿爸。"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巴图转身,看见雪雾里站着个穿灰布袍的老头,腰间挂着串狼牙,正是村里的萨满。
"狼的魂灵附在骨头上,借我的嘴说话。"萨满走过来,摸了摸髀骨,"三十年前,我爹也是在这片雪地里救过一匹白狼。那狼临死前把髀骨留给他,说'将来有难处,跟着骨头走'。后来闹雪灾,你阿爸就是靠这根骨头找到温泉,救了全村的羊。"
巴图的手一抖,髀骨掉在地上。月光下,他看见骨头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巴图的阿爸,狼的后代,善意的轮回。"
"狼是最通人性的生灵。"萨满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幅图,"它们的骨头能记住每一寸土地的温度,能听见地底下的心跳。这匹狼用魂灵刻下地图,是要告诉你——草原的恩,从来不是白得的。"
后来,巴图在温泉边搭了顶毡房。每到冬天,他就把温泉水引到附近的牧场,救活了不少冻僵的牲畜。村里的人都说,是狼神显灵了。只有巴图知道,是那根髀骨上的星图,是狼用魂灵刻下的善意,在雪地里画出了活路。
再后来,巴图老了。他临终前把髀骨传给孙子,说:"这不是普通的骨头,是狼写给我们的信。信里说,草原的恩,要一代一代传下去。"
如今,草原上还流传着个传说:如果在暴风雪里迷了路,只要喊三声"狼的神",就会有匹白狼带着髀骨出现,骨头上刻着的箭头,会带你找到温暖的地方。
而那些见过白狼的人都说,它的右耳缺了块,缺口边缘的毛茬齐整,像是被利器削去的——那是三十年前,它为了救阿爸,撞断猎人的套索时留下的伤。
但没人问过它疼不疼。因为草原上的人都明白,真正的恩情,从来不是用疼痛计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