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佩德罗把最后一捆万寿菊抱到墓园时，夕阳正往西边山后坠，把整片墓碑染成蜜色。他蹲下身，用粗布擦净最里头那排第三块墓碑——是老科尔多瓦家的，碑面早被雨水冲得发白，只隐约能辨出“玛丽娅·何塞法”的名字。
风裹着龙舌兰香钻进衣领，佩德罗打了个寒颤。他把万寿菊插在碑前陶瓮里，花瓣上还沾着白天晒的热气。忽然听见细碎的响动，像枯枝被踩断的轻响。
“谁？”他首起腰，声音撞在墓碑上又弹回来。
阴影里转出个小影子。扎着蓝布头巾，手里攥着根枯树枝，正踮脚够墓碑顶的蜘蛛网。见他过来，小影子歪了歪头，露出半张脸——皮肤晒得黝黑，眼睛亮得像两颗浸了水的黑葡萄。
“找东西呢。”她举起树枝，尖上挂着片褪色的糖纸，“刚才看见这儿有只花蝴蝶，追过来就不见了。”
佩德罗摸黑从裤兜掏出火柴，划亮一根，借火点蜡烛。火光里，小女孩的脸忽明忽暗：“叔叔，能帮我递下水壶吗？喉咙干得很。”
陶壶搁在他脚边的木箱上。他递过去时，触到壶身的温度——是白天刚打来的井水，还带着地窖里的凉意。小女孩喝了两口，把壶递回来，指腹蹭掉壶嘴的泥：“我奶奶说，亡灵节夜里，井里的水是甜的。”
佩德罗没接话。他守了二十年墓园，听过的怪事比墓碑还多。去年这时候，有个穿红裙的女人绕着墓园走了三圈，第二天有人在井边发现她绣着鸢尾花的鞋；前年清明，有个男孩抱着只断了翅膀的鸽子坐了整宿，黎明时鸽子突然飞起来，往山那边去了。
“你家在哪儿？”他问。
小女孩用树枝在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山那边，有棵大榕树。屋檐下挂着玉米串，风一吹叮当响。”
佩德罗的手顿了顿。大榕树他知道，在村东头，十年前被雷劈过，树心空了，可每年春天照样抽新芽。树底下住着老阿婆卡门，总在门口摆个陶盆，里面泡着晒干的辣椒。
“你叫什么？”
“娜塔莉亚。”
这个名字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佩德罗的耳朵。他想起上个月去村里帮神父搬圣像，路过卡门家时，老阿婆正对着张旧画像抹眼泪。画像上的女孩扎着蓝布头巾，怀里抱着只糖骷髅——和眼前这孩子手里的，一模一样。
“该回家了。”佩德罗扯了扯外衣，“天快亮了。”
小女孩没应声。她走到另一块墓碑前，膝盖压得草叶沙沙响。那是块更旧的碑，刻着“埃米利奥·桑切斯”，碑身裂了道缝，用碎瓷片嵌着。她蹲下来，用树枝把碑底的落叶扒拉干净，露出下面几行模糊的字：“妈妈，等我回来种南瓜。”
佩德罗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雨季，山洪冲垮了村西头的土屋。埃米利奥才七岁，跟着妹妹娜塔莉亚往高处跑，却被滚石砸中了。后来人们在废墟里找到妹妹时，她怀里还紧抱着哥哥的糖骷髅。
“娜塔莉亚？”他轻声唤。
小女孩猛地回头，眼睛里有泪光在晃：“叔叔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佩德罗没说话。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糖骷髅——是用蔗糖捏的，表面己经开裂，沾着些泥土，倒像被反复摸过千遍。
“跟我来。”他说，“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他领着她穿过墓园，来到最东边的老槐树下。树根盘结的地方，埋着个铁皮盒子。佩德罗用指甲抠开锈住的盖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沓信，纸页都发黄了，还有张照片——是埃米利奥穿着蓝条纹衬衫，站在南瓜田里笑，怀里抱着个扎蓝头巾的小丫头，正是娜塔莉亚。
“埃米利奥走后，娜塔莉亚天天来这儿。”佩德罗说，“她妈妈说，她总说哥哥没走，只是去了花瓣路的那头，要等万寿菊开了，才能顺着香味回来。”
小女孩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边缘：“后来呢？”
“后来她生了场大病。”佩德罗的声音低下去，“没熬过那个冬天。临终前，她把糖骷髅塞给我奶奶，说‘帮我交给哥哥’。”
风突然大了。万寿菊的花瓣簌簌落下来，铺在小路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叔叔你看！”小女孩指着天空。
佩德罗抬头。东边的云被染成了淡粉色，天快亮了。
“该走了。”她把糖骷髅塞进佩德罗手里，“帮我交给哥哥。”
话音未落，人己经不见了。只留下蓝布头巾的一角，被风卷起来，轻轻落在花瓣路上。
第二天清晨，卡门阿婆柱着拐杖冲进墓园。她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布包，打开来，是张泛黄的画像——上面的娜塔莉亚，和昨晚的小女孩，连眼角的小痣都长得一模一样。
“昨儿夜里，我梦见娜塔莉亚了。”她对佩德罗说，“她说哥哥在花瓣路那头等她，让我把糖骷髅带过来。”
佩德罗摸出铁皮盒子里的糖骷髅，和画像上那个，纹路分毫不差。
那天之后，每年亡灵节夜里，总有人看见墓园里有小影子晃动。守墓人佩德罗说，那是娜塔莉亚在帮哥哥扫墓。而村东头的老榕树下，每年秋天都会冒出几株南瓜苗——没人知道种子是从哪儿来的，可等南瓜熟了，总有人悄悄摘两个，放在埃米利奥和娜塔莉亚的墓碑前。
万寿菊的花瓣路年年都在。有人说，那是亡灵的脚印踩出来的；也有人说，是思念结的果。而佩德罗总说，这路啊，是爱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