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洛茨村的复活节总比城里热闹。西月的晨雾还没散透，青石板路上就飘起了彩蛋的甜香——主妇们把煮好的彩蛋用橡树叶裹着，挂在门楣上；男孩们举着自制的柳枝鞭，在巷子里追着姑娘跑，被追上的姑娘要给颗糖，说是“接住春的运气”。
最热闹的要数井台边。那口老井有六百岁年纪，井沿磨得发亮，刻满历代村民的名字。按照帕洛茨的老规矩，复活节清晨，未婚的男子要拿柳枝蘸着井水，给心仪的姑娘泼三瓢——第一瓢祈平安，第二瓢盼顺遂，第三瓢……要是姑娘红了脸接住，这门亲事就算有了苗头。
伊娃蹲在井边的青石板上，看水面上漂着片榆钱。她的蓝布裙洗得发白，发梢沾着草屑，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这是她今早溜出家门，从村头老妇那儿讨的。她听不见人声，也说不出话，可井台边的热闹她看得清楚：马泰举着柳枝追雅娜，被雅娜的弟弟拿南瓜籽砸中了后背；老神父抱着圣经站在一边笑，白胡子一翘一翘的。
“伊娃！”
有人喊她。是隔壁的玛尔塔婶，端着一碗酸奶过来：“喝口热乎的，看你这小脸冻得通红。”伊娃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粗陶碗，忽然听见“哗啦”一声水响。
她抬头，看见彼得站在井边。彼得是村里最壮实的小伙子，去年冬天刚帮老磨坊修好了屋顶。他手里没拿柳枝，倒提着个铜壶——那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壶嘴雕着缠枝纹，据说是18世纪的老物件。
“他要泼你！”玛尔塔婶笑着戳了戳伊娃的胳膊，“彼得这小子，去年就想给你递彩蛋，害羞得躲在干草堆里！”
伊娃没躲。她望着彼得，彼得也望着她。他的喉结动了动，举起铜壶，琥珀色的井水在晨光里划出银弧——“哗啦啦”浇在伊娃肩头。
奇怪的事发生了。
伊娃浑身一震。她听见了声音——不是井水打在石板上的“噼啪”，不是人群的喧哗，是水落在她皮肤上的声音，细细碎碎，像有人在耳边哼歌。接着，她张开了嘴。
“水……里有朵金玫瑰。”
声音很轻，像片落在水面的花瓣。
井台边突然静了。马泰举着柳枝僵在半空，雅娜手里的南瓜籽撒了一地，老神父的圣经“啪嗒”掉在青石板上。
伊娃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说过话，连“妈妈”“吃饭”都不会。可此刻，那些字像泉水似的从喉咙里涌出来：“井里……有朵金玫瑰。红色的，花瓣上沾着星星。”
彼得最先反应过来。他放下铜壶，蹲下来，眼睛亮得像星子：“伊娃，你再说一遍？”
伊娃重复了一遍。这次，连村头的老狗都抬起头，冲井台“汪”了一声。
消息像长了翅膀。晌午不到，全村人都围在井边。老神父摸着胡子首念“上帝啊”，玛尔塔婶攥着伊娃的手首抹眼泪，连最倔的老木匠都蹲下来，往井里扔了枚硬币：“要是真有金玫瑰，也算给老井添个彩头。”
“得捞。”老神父一锤定音，“当年我爷爷说过，这口井在14世纪闹黑死病时救过全村人。那时候有个云游的修士，说井里有‘圣徒的祝福’，后来……后来修士走了，祝福就留在井里了。”
找了两个壮小伙，用麻绳系着铁桶往下放。井水凉得刺骨，铁桶碰在井壁上，叮当作响。第一桶捞上来，只有青苔和碎瓷片；第二桶，半块生锈的铜徽章；第三桶……
“看！”雅娜指着桶底喊。
水面漂着片金箔。捞起来一看，是朵玫瑰，巴掌大小，花瓣边缘刻着细密的纹路，花蕊里嵌着颗极小的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着血光。
“金玫瑰！”老神父颤抖着捧起它，“和《帕洛茨编年史》里写的一样！1349年，黑死病席卷匈牙利，有个叫克莱尔的修士带着圣物来这里，说用圣水和玫瑰祈祷，能驱散瘟疫。后来修士没再离开，有人说他把自己封在了井里……”
人群里响起抽噎声。伊娃望着金玫瑰，忽然又开口了：“修士……穿着蓝袍子。他说，水是神的镜子，要照见人心。”
老神父的眼泪滴在玫瑰上：“1349年的记录里，确实提到有个蓝袍修士，为了不让村民争抢圣物，自己跳进了井里。原来他的话……被你听见了。”
那天晚上，帕洛茨村在井边点了篝火。伊娃坐在老神父身边，听他讲修士的故事。彼得给她披了件自己的粗布外套，玛尔塔婶往她兜里塞了把烤栗子。井里的金玫瑰被供在教堂的圣坛上，烛光映得它像团跳动的火。
“伊娃，”彼得挠了挠头，“你还能听见别的吗？比如……我心跳的声音？”
伊娃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彼得的——那里正“咚咚”响着，和井里金玫瑰的光一起，暖得人心发颤。
复活节的彩蛋在第二天被挂在每家的窗台上。伊娃的竹篮里装满了彩蛋，还有村民们送的蜂蜜、奶酪、手工织的围巾。她捧着篮子往家走，路过井边时，又蹲下来看了看。
井水还是那么清，能看见底。可她知道，井里不仅有自己的影子，还有六百年的光阴，有修士的祝福，有金玫瑰的光，还有——
“彼得！”她回头喊了一声。
彼得正往井里扔柳枝，听见声音猛地抬头，脸上红得像彩蛋：“哎！”
风掠过井台，吹起伊娃的蓝布裙。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一下，两下，第三下时，井里的金玫瑰忽然闪了闪，像是在应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