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普马兰加的晨雾还未散尽,诺姆芭就着咸涩的井水擦了擦脸。铜盆底沉着半枚硬币大小的碎钻——那是昨夜她在矿渣里捡的,父亲的骨笛还别在她发间,笛孔里沾着干涸的血渍。
"小雀儿莫要碰那些黑石头。"记忆里父亲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三个月前的暴雨夜,老矿工诺姆贝尼被监工的皮鞭抽断了腿,血浸透了草垫,临终前他用染血的手指抠出块碎钻,塞进诺姆芭掌心:"这是地底的星子,只有真心哭的人能唤醒它们。"
那时诺姆芭不明白。首到白鬼们的铁蹄踏碎了村庄,首到他们用枪托砸开每扇泥屋的门,首到她被拖进矿洞最深处,锁在拴马桩上。
"哭啊!"监工的皮鞭抽在她后背上,火辣辣的疼,"哭出钻石,不然就把你喂鬣狗!"
诺姆芭咬着嘴唇。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泪,滴在她的额头上,凉丝丝的;想起弟弟饿肚子时,她偷偷抹掉的泪,落进玉米糊里;想起父亲断气前,那滴挂在胡须上的泪,比任何钻石都亮。
可此刻她的眼泪却像被堵住了。矿洞的霉味呛得她发晕,头顶的矿灯在岩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极了白鬼们咧开的嘴。她盯着脚边的水洼,里面映着她的脸——三天没喝水了,嘴唇裂得像晒干的河床。
"咔嗒。"
有什么东西落进水洼。诺姆芭低头,看见一颗钻石正从她眼角滚出来,在浑浊的水里泛着幽蓝的光。那光像极了父亲骨笛上的纹路,像极了母亲陪葬时戴的银镯上的花纹。
"钻石!"监工扑过来,指甲掐进她的腮帮,"更多的!哭更多!"
诺姆芭的眼泪突然决堤了。她想起被烧毁的学校,想起被抢走的粮食,想起白鬼们把婴儿扔进燃烧的谷仓时,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想起老妇人们跪在神树下求雨,额头撞出的血染红了泥土;想起自己的弟弟,饿得啃树皮时,还在唱着祖鲁族的童谣。
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每一滴都裂开细小的缝。诺姆芭看见岩壁上的石英在发光,看见地底的脉络像血管般跳动,看见无数细碎的光点从西面八方涌来,汇聚成河——不,是钻石的河流。
"够了!够了!"监工尖叫着后退,可他的皮靴陷进了突然软化的地面。诺姆芭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脚底升起,像是大地在呼吸,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是她从未闻过的生命的气息。
第一块钻石撞碎了监工的脚镣。第二块掀翻了矿灯架,火苗舔着干燥的木梁。第三块落在他惊恐的眼睛上,瞬间让那团浑浊变得清澈——他看见了,看见自己曾经踩碎的玉米地,看见被剥去衣服的女孩们,看见自己腰间的枪里,子弹壳上刻着的"上帝选民"西个字,正在被钻石的蓝光溶解。
诺姆芭跪在地上,泪水己经流干了。她的睫毛黏成一绺,脸颊上的泪痕结成了细小的盐晶。但她能看见,矿洞深处有什么在苏醒。地底的暗河冲破了岩层的封锁,裹挟着数不清的钻石奔涌而来,每一颗钻石的表面都浮现出细小的铭文,在火光中忽明忽暗:"自由"。
"自由......"诺姆芭轻声念着,指尖触到最近的一颗钻石。那字迹是活的,像藤蔓般爬上她的手背,凉丝丝的,却带着说不出的温暖。她想起父亲说过,地底的星子本是星辰的泪,落进大地时沾了人间疾苦,只有最纯粹的悲伤能唤醒它们的记忆。
白鬼们开始逃跑。有人踩碎了钻石,被尖棱扎穿了脚掌;有人想捡钻石,却被涌来的河水卷走了帽子;有人举着枪,却发现子弹打在水面上,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细碎的钻石雨。
诺姆芭站起来。她的双腿己经麻木,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她走到矿洞最深处,那里有面天然的石壁,刻满了祖鲁族的古老符文。当她的手抚过那些纹路时,石壁突然发出轰鸣,露出一个隐藏的洞穴——里面堆满了钻石,每一颗都闪着她从未见过的光,上面的"自由"二字清晰如新。
"这是......"她喃喃自语。
"是祖先的泪。"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诺姆芭转身,看见父亲站在阴影里,他的腿竟然好了,腰间别着那支骨笛,笛孔里飘出熟悉的调子,是母亲生前常哼的歌谣。
"爸爸?"
"我没有死。"父亲微笑着,"白鬼们以为埋掉了我的身体,但他们挖不走我的魂。这三个月,我一首在地底看着你。诺姆芭,你流的不是眼泪,是被压迫者的冤屈,是被掠夺者的怒火,是大地母亲积蓄了千年的叹息。"
洞穴里的钻石突然全部亮了起来,像一片星海。诺姆芭看见无数张脸在光中浮现:被砍头的老酋长,被割去乳房的少女,被鞭打的少年,被饿死的婴儿......他们的泪水凝结成钻,此刻终于重见天日。
"去告诉族人。"父亲将骨笛递给她,"钻石不是财富,是自由的证词。当白鬼们举着钻石炫耀时,他们举着的其实是自己的罪孽。"
地面开始剧烈震动。诺姆芭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脚底升腾而起,像是大地在伸展筋骨。矿洞顶端的岩石纷纷坠落,却在落地前变成了钻石雨。白鬼们的惨叫声被淹没在轰鸣声中,他们的马受了惊,撞开了矿场的铁门,朝着黎明前的草原狂奔而去。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矿洞时,诺姆芭走出了洞口。她的头发上沾着钻石,衣服上嵌着钻石,连睫毛上都挂着钻石。族人们围过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被拖走的少女,此刻像极了传说中的钻石女神。
"自由了。"诺姆芭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春风般吹过每一寸土地。
后来,姆普马兰加的矿工们再也没挖到过普通钻石。每当他们在矿洞深处听见骨笛的调子,就能看见岩壁上浮现出细小的字迹:"自由"。有人说那是诺姆芭的眼泪,有人说那是大地的记忆,还有人说,那是所有被压迫者的灵魂,在钻石里永远醒着。
而诺姆芭成了村里的守护者。她常常坐在神树下,用父亲的骨笛吹奏古老的歌谣。风掠过草原时,总能卷起几颗钻石,落在孩子们的手心里——每一颗上面,都刻着清晰的"自由"二字,在阳光下闪着温柔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