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破碗砸落的脆响,如同丧钟,在死寂的柴房里炸开,浑浊的水在尘土中蜿蜒流淌。
云老板僵立在水渍边缘,冰冷的触感从脚背蔓延而上,冻结了西肢百骸。他看着草堆上那个死死盯着他的男人,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如同穿透遗忘迷雾的寒星,带着惊心动魄的熟悉感,将他牢牢钉在“戏子”和“台下凝视者”的耻辱柱上。
沈墨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声是此刻唯一的声响,每一次抽气都牵动着胸腹间的伤口,绷带上的暗红迅速扩大。但他仿佛感觉不到身体的剧痛,全部的精神意志都凝聚在那双死死锁住云老板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双眼……”
完了。谎言彻底崩塌。他不仅记起了搜查夜的鲜血和守护,他更记起了戏台上的流光溢彩,记起了台下那个风雨无阻的、沉默的凝视者!那一点最初的联系,那点被遗忘的、却在此刻被重新点燃的凝视,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云老板所有的伪装。
一股巨大的、无处遁形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云老板的心。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彻底堵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想后退,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想否认一切,可双脚如同生了根,钉在原地。
就在这令人心胆俱裂的对峙达到顶点的瞬间——
沈墨眼中的火焰,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残烛,猛地剧烈摇曳起来!那穿透迷雾的锐利光芒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更狂暴的痛苦所吞噬!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从沈墨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抱着头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仿佛要将自己的颅骨捏碎!深褐色的瞳孔骤然放大,血丝如同蛛网般瞬间布满整个眼白!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抽打,在草堆上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扭曲、翻滚、痉挛!每一次剧烈的动作都撕裂着胸腹间的伤口,暗红的血如同泉涌般迅速浸透了绷带和身下的干草!
“头……我的头……啊——!”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非人的痛苦。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钢针,在他脆弱的神经里疯狂搅动穿刺!戏台上的眼波,后台的血腥,冰冷的剪刀,护持的身影,台上台下交错的画面,带着巨大的冲突和无法调和的矛盾感,狂暴地冲撞着他的意识!那刚刚重新建立起来的、关于“戏子”和“凝视”的认知坐标,在这狂暴的冲击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
云老板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他下意识地向前扑了一步,想要按住沈墨狂乱挣扎的身体:“沈墨!停下!别动!伤口会裂开!”
他的呼喊如同石沉大海。沈墨己经完全被那撕裂灵魂的剧痛所掌控,对云老板的靠近毫无反应,甚至在他试图按住他肩膀时,猛地挥臂,力量大得惊人,差点将云老板掀翻在地!
“滚开!别碰我!你是谁?!到底是谁?!”沈墨嘶吼着,眼神混乱狂乱,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被欺骗、被玩弄的暴怒!那片刻前的“确认”早己被这狂暴的痛苦碾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混乱和敌意!他分不清眼前这个人是谁!是救命的恩人?还是带来无尽痛苦的魔鬼?是戏台上倾倒众生的名角?还是后台那个手腕带伤、眼神决绝的守护者?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碴,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云老板被沈墨那充满暴戾和敌意的眼神逼得后退一步,心沉到了谷底。他眼睁睁地看着沈墨在草堆上翻滚、嘶吼,伤口崩裂,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大片干草。那狂暴的痛苦如此真实,如此骇人,绝非伪装。他刚刚重新抓住的线索,被这更猛烈的风暴彻底摧毁了!
“呃……”沈墨的嘶吼声陡然中断,变成一声闷在喉咙里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短促抽气。他疯狂挣扎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软软地瘫倒在血泊浸染的草堆上,彻底不动了。只有胸腹间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残存着一丝气息。那双布满血丝、刚刚还燃烧着偏执火焰的眼睛,此刻紧紧闭合,眼睑下是深重的、死寂的青灰。
柴房内,瞬间只剩下云老板粗重的喘息和沈墨那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味和尘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
云老板站在原地,如同被雷击中。他看着草堆上那个再次陷入死寂、浑身浴血的身影,看着他胸前那片触目惊心的、迅速扩大的暗红,再看看自己刚才被沈墨挥开、空悬在半空的手……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疲惫,如同冰水混合着滚油,瞬间浇遍全身。
他记起了。
他认出了这双眼。
然后,又被更狂暴的痛苦和混乱,彻底拖回了遗忘的深渊。
像一场短暂而残酷的幻觉。他以为抓住了什么,结果只是徒劳地握了一把冰冷的、带刺的碎片,割得自己满手鲜血,而对方……依旧在深渊里沉浮。
云老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他不再试图去唤醒沈墨,也没有立刻处理那崩裂的伤口。他只是伸出那只沾着沈墨挣扎时甩上的血点的手,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极其小心地,轻轻地拂开了沈墨额前被冷汗和血污黏住的乱发。
指尖触碰到那滚烫的、布满冷汗的皮肤,感受到那微弱却固执的生命搏动。
他看着沈墨那张在昏迷中依旧因残留的痛苦而紧锁眉头的脸,看着那紧闭的眼睑下深重的青灰,看着那被血污和灰尘覆盖的、曾经清俊斯文如今却破碎不堪的轮廓。
许久,许久。
一声极轻、极低、如同叹息般的声音,从云老板干裂的唇间逸出,消散在浓重血腥的黑暗里:
“忘了……也好。”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承载着千钧的重负和无尽的苍凉。
他收回手,不再看沈墨的脸。眼神重新沉静下来,沉静得如同暴风雨肆虐过后、一片狼藉的死水。那里面不再有震惊,不再有愤怒,不再有被认出的恐慌,甚至不再有深沉的悲哀。
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纯粹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冰冷的专注。
他撕下自己长衫内里相对干净的布条,动作机械而精准地,开始重新为沈墨处理那崩裂的、如同地狱之口的伤口。手指按压在翻卷的皮肉上,感受着那黏腻滚烫的触感,神情专注得如同在修补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破损的器物。
血,依旧在流。
黑暗,依旧浓稠。
柴房外,风声呜咽,仿佛这乱世永不停歇的悲鸣。
而草堆上那个刚刚短暂窥见过往、又被剧痛拖回深渊的人,呼吸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云老板低着头,用沾满血污的手指,一圈圈缠绕着新的布条。
那本被压在沈墨身下、同样浸透鲜血的《新青年》,在黑暗中,无声地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扉页上那行小字,被黏稠的血污彻底覆盖,再也看不清。
“戏可以假,血必须真。”
而此刻,血是真的。
遗忘,也是真的。
这场由血与遗忘交织的荒诞之戏,似乎还远未到落幕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