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利群茶社那次的茶汤凉透己久,却在何雨柱心底温着一股异样的暖流。
厂里食堂的活计依旧繁重——切不完的土豆白菜,蒸腾的白雾弥漫后厨。
何雨柱手上的动作沉稳麻利,眼神却偶尔飘向墙上挂钟。
王姨留下的那张写着号码的纸条,揣在怀里像块暖炭。
可拨通电话该说什么,他琢磨了几天也没掂量明白。
休班的午后,北风刮得胡同口那棵老榆树呜呜作响,天色阴得发沉。
何雨柱正弯腰在自家耳房小厨房的煤炉前,用火钩子仔细地通火眼,换上新煤。
炉膛里的余烬映着他额头细密的汗珠,脸上蹭了两道煤灰印。
刚把火苗拨旺,首起腰喘口气,就听见中院垂花门边传来一道温润清亮的女声:
“何雨柱同志在家吗?”
声线熟悉。
何雨柱心头猛地一跳,探身朝外望去。
垂花门下,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冉秋叶安静地站在那里,穿着深蓝色厚呢列宁装,颈间那条米白色毛线围巾衬得脸格外清素。
鼻梁上的玳瑁眼镜蒙了一层白汽。她手里提着个半新的布兜,微微仰头辨认着门牌上的字迹。
“冉老师?!”何雨柱脱口而出,赶紧拍打身上的煤灰,几步跨出小厨房。
“您……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意外和局促,侧身让开路。
寒风钻进他的领口。
冉秋叶闻声回头,看到他袖口卷起、脸上蹭着黑灰的样子。
镜片后的眼睛漾起温和的笑意,驱散了眼镜上的白雾:
“何同志,打扰了。学校快放寒假了,给班上几个进步大的孩子发点小奖品,有本课外读物,顺路给雨水送过来。”
她扬了扬手里的布兜,解释得自然又合理。
“您太费心了!快请屋里坐!”
何雨柱真心感激,一边引路往正房堂屋走,一边朝东屋扬声喊道:“雨水!出来!冉老师来了!”
推开堂屋门,一股混合着淡淡煤烟和旧木家具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收拾得还算齐整,却透着清冷。
“冉老师请坐!”
何雨柱忙拿起桌上的粗瓷茶碗去倒水:“家里乱,您别见怪。”
“挺好的,整洁。”冉秋叶依言在八仙桌旁坐下,目光被正墙上一个略显陈旧的相框吸引。
照片泛着岁月的黄:
左边站着个约莫十岁、虎头虎脑、穿着打补丁旧棉袄的男孩(1944年的何雨柱)。
眼神不像孩子,带着过早的倔强和担当。他怀里小心地抱着一个裹在厚襁褓里的婴儿(何雨水)。
姿势笨拙却无比认真。右边是年轻些、面容敦厚的何大清,手搭在男孩肩上。
最右边站着一位面容秀气温婉、笑容却带着病弱苍白的年轻女子(何母),目光慈爱地落在襁褓上。
这是1944年冬,何雨水刚满月的全家福,亦是何母人生最后的影像定格。
冉秋叶的目光在照片中那个少年早熟的小男孩脸上停留了几秒,又落回襁褓,最终无声地挪开。
何雨柱端着一杯温热的白开水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神暗了暗,声音低沉:“雨水满月时拍的。没两年……我妈就走了……”
他没细说,但这简短话语里的重量,冉秋叶己然明了。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目光转到刚倒了水的茶碗上,并未追问,只温和地岔开:“雨水该放寒假了吧?这学期她学习很用功,课堂上回答问题都比之前大胆些了。”
这时,东屋门帘掀开。
十岁的何雨水磨蹭着走出来,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厚棉袄。
看到冉秋叶,小声唤道:“冉老师好。”脸上带着腼腆,但这是在她熟悉的家里,眼神里少了些课堂上的瑟缩。
“雨水同学好。”冉秋叶笑容温和。
从布兜里拿出一本崭新的、封皮印着鲜艳图案的书——是《三毛流浪记》的连环画册(50年代流行读物)。
还有一个印着“优秀少先队员”字样的新搪瓷茶缸。
“给雨水。”冉秋叶递过去。
“奖励你这学期学习努力,尤其是课堂发言有进步!寒假在家多看多画,下学期继续加油!”奖品选择既适合年龄又实用。
雨水接过书和搪瓷缸,小手珍惜地摸着光滑的封面和凉凉的缸身,小脸泛起红晕:“谢谢冉老师!”
“是你自己挣的。”冉秋叶语气带着鼓励。
她目光落在雨水怀里还抱着的一个旧布娃娃。
娃娃的手臂连接处开了线,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这小娃娃挺可爱,就是胳膊好像松了?”
“嗯……”雨水小声应道,下意识地把布娃娃往身后藏了藏。
冉秋叶温和地笑了:“不怕,这好办。何同志家里有针线吗?”她看向何雨柱。
“有有有!我去拿!”
何雨柱不明就里,连忙去翻抽屉,找出一个旧针线笸箩,里面有针有线,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顶针。
冉秋叶示意雨水把布娃娃递给她,又拿起针线笸箩:“来,雨水,坐下。老师帮你把它缝结实。”
她选了一根合适的针,穿上颜色相近的线,动作娴熟地挽了个结。
雨水依言乖乖挨着她坐下,好奇又紧张地看着。
冉秋叶低着头,手指灵巧地穿针引线。
布娃娃破旧的胳膊在她手中翻转,针脚细密整齐。
不消片刻,那开裂的胳膊就被妥帖地缝合复原了。
“看,结结实实,又能陪你玩了。”
冉秋叶笑着把缝好的娃娃递还给雨水。
“真……真厉害!”
雨水捧着娃娃,看着那几乎看不出痕迹的细密针脚,小脸上充满惊喜和钦佩。
她忍不住又小声加了一句:“比哥哥缝得好……”
何雨柱在旁边看着这一幕,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心头却是一片温软。
妹妹那份小小的欣喜,像冬日里一点微弱的火苗,映亮了清冷的屋子。
同时,他也看到了冉秋叶身上一种不同于“老师”身份的生活的暖意。
“哥缝东西是差点意思…”
他难得地自嘲一句,挠了挠头,顺势问道:“冉老师缝补手艺真好?家里……?”
“习惯了。”
冉秋叶一边收拾针线,一边自然地回答,语气平淡。
“母亲走得早,家里父亲教书忙,妹妹也小。我从小就得学着做这些,照料一老一小。”
寥寥数语,道出了她温柔坚韧的另一面。
何雨柱心头震动更深。
原来,眼前这个有着书卷气的女教师,肩上也曾早早地扛起生活的担子,只是担子不同。
屋外寒风更紧了,刮得窗户纸呜呜作响。
“对了!”何雨柱想起什么,站起身。
“冉老师您坐着,我去添点水。”他拿起桌上差不多凉透的茶碗,又走到堂屋角落一个半人高的水缸旁。
水缸盖子很沉。何雨柱双手用力抬起石板盖,挪到一旁,显出底下清澈的井水。
他拿起缸边的长柄水瓢,舀起满满一瓢冰冷的井水,熟练地倒入暖壶里,准备重新烧开。
水滴溅落,在缸口边沿结下一圈细微的白霜。
冉秋叶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看着他因用力而绷紧的胳膊,还有那冻得微红的手指,目光微动。
重新注满暖壶,何雨柱把它放到炉子上,坐回桌边。
“你们这边用水都挑井水吧?挺费事的。”冉秋叶问,带着理解的关切。
“嗯,后院公用水管子,冬天冻得厉害,还抢。不如自己院里有口井方便。”
何雨柱抹了把手上的水渍,“就是费点力气。”
他语气平常,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冉秋叶看着眼前这个十九岁、独自带着妹妹、担起挑水劈柴所有重活的青年。
那份看似粗粝的担当,在此刻日常的细节里,悄然流泻。
添了热水的茶碗重新飘起热气。
冉秋叶端起杯子暖着手,目光再次扫过屋内。
落在桌上一个磕掉了好几处搪瓷、露出黑铁皮底色的大饭盒上。
饭盒盖子边卷得厉害,看得出使用年头很久。
何雨柱顺着她的目光,随口解释:“厂里发的,用了好几年了,盖子被我不小心摔瘪了一块,有点扣不严实。”
冉秋叶看了会儿那个饱经沧桑的饭盒,没说什么。
屋外寒风呼啸,天色更暗。
冉秋叶起身告辞。
何雨柱执意送她到胡同口。外面己是寒风凛冽,细小的雪沫子开始被风卷着打旋。
“何同志,留步吧。”冉秋叶围好围巾。
“冉老师路上慢点。风雪大了。”何雨柱叮嘱。
冉秋叶点点头,准备走向不远处的电车牌。
刚迈出一步,她又想起什么,转回身,从布兜里拿出一个用手绢包裹严实的小物件,塞进何雨柱手里。
手心传来硬硬的、金属的凉意和手绢的温热。
“新发的劳保,我用不上。这个给你。”冉秋叶声音不高,在风里却清晰。
“拎水、生火,干活多的人,手容易裂。灌上热水捂捂,管用。”
说罢,不等何雨柱反应,便转身快步走向站牌,身影很快融进雪幕与等车的人群里。
何雨柱低头摊开手心——
一块簇新的、厚实防烫的金属热水袋皮子!(注:50年代没有塑料热水袋,多为金属制外包绒布)
粗糙的手指抚过那光滑冰凉的金属表面。
风雪迎面扑来。
心底深处,那块沉寂的、属于生活的粗糙棱角。
仿佛被这个带着体温的实用物件,熨帖得无比温热平整。
他攥紧了手心里这份独属于生活的、暖洋洋的体贴。
看着风雪中模糊的电车轮廓,终于抬脚,朝着那个写着“家”的方向。
迈开了被风雪吹得冰冷却心头滚烫的步伐。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