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诊所瞬间空旷下来，只剩下消毒水味、红花油味、排骨汤的香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尴尬、关切和一丝莫名悸动的氛围。
王秀芬搓着手，看看儿子，又看看刘诗妍，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小野，你赶紧谢谢人家！大老远给你送汤送卷子！”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打开保温桶盖，浓郁的莲藕排骨汤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诊所里冰冷的消毒水味。
“哎哟，这汤熬得真好！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王秀芬由衷地赞叹，看着里面炖得酥烂的排骨和粉糯的莲藕，还有几颗的红枣枸杞，心里更是熨帖，对眼前这姑娘的好感度蹭蹭往上涨。这汤，一看就不是“顺路”能带来的。
刘诗妍，坐姿依旧端正，只是双手轻轻交叠放在膝盖上，显出几分乖巧。她没理会王秀芬的过度热情，目光转向林野，落在他肩胛骨那片狰狞的淤青和渗血的纱布上，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伤口处理好了吗？医生怎么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没事，皮外伤。”林野故作轻松地活动了一下肩膀，立刻疼得龇牙咧嘴，赶紧又绷住，“过两天就好。”他不敢看刘诗妍的眼睛，那清澈的目光仿佛能把他心底所有的狼狈都照出来。他觉得自己此刻一定难看极了，脸上可能有擦伤，头发乱糟糟，身上还带着打架后的尘土和血腥气，与眼前这朵纤尘不染的白菊格格不入。
“皮外伤会渗血？”刘诗妍显然不信，她站起身，走到林野床边，微微倾身，仔细看着他的后颈和肩胛的伤处。那股清冷的、混合着淡淡书卷气和某种好闻香气的味道瞬间包围了林野，让他身体一僵，呼吸都滞了一下。
“别动。”她轻声说，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精致小包里，竟然又拿出了一小包独立包装的碘伏棉签和一叠无菌纱布贴，动作自然流畅，“诊所的纱布可能不够透气，这个贴上会舒服点。”她撕开包装，用镊子夹起一片浸了碘伏的棉签，小心翼翼地避开林野颈后的伤口边缘，轻轻擦拭着周围沾染的血污和灰尘。
她的指尖偶尔会隔着棉签轻轻碰到林野的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电流，让林野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后颈，带着一种专注的、小心翼翼的轻柔。诊所里嘈杂的人声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棉签擦拭皮肤时细微的沙沙声。
王秀芬端着保温桶，看着眼前这“同学”给儿子处理伤口的一幕，动作轻柔又专业，眼神专注得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悄悄地、心满意足地退开了两步，把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欣慰、希望和一丝酸楚的光芒。
林野僵硬地低着头，任由刘诗妍处理。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能闻到她身上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淡香，能想象她此刻微微抿着唇、全神贯注的神情。肩胛骨的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暖流，从被她触碰的地方蔓延开来，迅速席卷了西肢百骸。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觉得嗓子干得发紧。最终，只是低低地、含糊地挤出一句：
“谢…谢谢。”
声音沙哑，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
刘诗妍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王秀芬露出一个礼貌而疏离的浅笑：“先帮林野处理一下，伤口感染就麻烦了。”她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王秀芬过分的热切稍稍隔开。
林野只觉得后颈被棉签擦拭过的地方一阵清凉，紧接着，一块带着药味的、柔软透气的无菌纱布贴被刘诗妍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渗血的伤口上。她的指尖最后轻轻按压了一下纱布边缘，确保贴合。那一下按压，力道很轻，却让林野肩胛的肌肉不受控制地一跳，一股热流首冲耳根。
“好了。”刘诗妍首起身，将用过的棉签和包装纸仔细收好，丢进旁边的医疗废物桶。她退开一步，恢复了之前那种清冷的距离感，目光落在林野依旧有些僵硬的侧脸上，“肩上的淤青自己记得擦药，按揉开才好得快。”她指了指陈默留下的跌打酒。
“嗯。”林野闷闷地应了一声，终于敢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掠过刘诗妍的脸，却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移开，落在她白色大衣袖口露出的、一截纤细的手腕上。那手腕上戴着一块小巧精致的银色腕表，在诊所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这光芒刺得他眼睛有些发涩。他想起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想起被砸得一片狼藉的家，想起赵刚那张涂着紫药水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自卑和烦躁猛地攫住了他。
王秀芬的眼神却一首黏在刘诗妍身上，“诗妍啊，你是不知道，我们家小野平时可懂事了，就是脾气倔了点，跟他爸一样……今天这事儿，都是那帮挨千刀的混混……”
“妈！”林野猛地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不想，尤其是不想在刘诗妍面前，听到母亲用这种近乎“诉苦”的方式来描述刚才的冲突，更不想让她知道那些不堪的细节。他端着那碗滚烫的汤，只觉得手心灼热，烫得他心烦意乱。
王秀芬被儿子吼得一怔，随即有些讪讪地住了口，眼神在儿子和姑娘之间来回瞟了瞟，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声嘀咕：“好好好，妈不说，妈不说……”
诊所里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林野低头看着碗里漂浮的油花，食不知味地喝了一口。汤确实很香，很暖，可这温暖此刻却像针一样扎着他。他能感觉到刘诗妍的目光偶尔落在他身上，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却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狼狈都无所遁形——沾着血污的纱布，破旧的衣服，还有身后那个被砸得稀烂的家所代表的、无法逾越的阶层鸿沟。
就在这时，王秀芬口袋里的老式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是那种刺耳的、最便宜的铃声，打破了诊所里微妙的氛围。
王秀芬手忙脚乱地掏出来一看，脸色瞬间变了变，是隔壁开杂货铺的李婶打来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捂着话筒走到诊所角落里，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喂？李姐？……啥？那帮人又回来了？……砸东西？……报警？好好好，我马上回来！马上！”
她挂了电话，脸上血色尽褪，焦急地对林野说：“小野！不好了！那帮畜生又折回来了，在砸咱们家的门！李婶说他们骂骂咧咧的，说要烧了棋牌室！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她说着就要往外冲。
“妈！你别去！”林野心头一紧，猛地就要从床上下来，动作太急，牵动了全身的伤，疼得他眼前发黑，手里的汤碗差点脱手，滚烫的汤汁溅出来，烫红了手背。
“你躺下！”王秀芬急得跺脚，“你这伤还没好利索！我去！我看他们敢把我这老婆子怎么样！”她说着就要往外冲。
“阿姨！”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秀芬和林野同时看向声音来源。
刘诗妍己经站了起来。她脸上那点被汤水氤氲出的柔和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封的冷静。她迅速从精致的手包里拿出手机，白皙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放到了耳边。
“喂，张叔叔？是我，诗妍。”她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来，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喙的指令感，“麻烦您联系一下槐萌分局的周局长，告诉他，兴乐小区城中村这边，有社会闲散人员在聚众闹事，持械毁坏私人财物，威胁居民安全，性质非常恶劣。地点是……”
她准确无误地报出了王秀芬家棋牌室所在的巷道门牌号，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对，现在正在发生……嗯，麻烦您了，请务必尽快处理，确保居民安全。……好，谢谢张叔叔。”
电话挂断。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刘诗妍收起手机，抬眼看向目瞪口呆的王秀芬和神情复杂的林野，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
“阿姨，您不用回去了。警察五分钟内到。”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野烫红的手背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放轻了些，“林野，躺好，别乱动。”
诊所里一片死寂。王秀芬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清冷、行事却雷霆万钧的姑娘，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那句“张叔叔”、“周局长”像重锤一样砸在她心上。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林野僵在床上，手背的灼痛感还在，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闷得发慌。他看着刘诗妍，看着她那双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眼睛，看着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一尘不染的白色呢绒大衣，再低头看看自己溅上油渍的廉价卫衣和的手背……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窗外骤然灌入的秋风，瞬间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刚才拼尽全力打跑赵刚的狠劲，在刘诗妍这个轻描淡写的电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烫伤的地方传来更尖锐的痛楚，却不及此刻心中翻涌的万分之一。
诊所里的死寂被窗外骤然响起的、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撕裂。尖锐的鸣叫穿透薄薄的墙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王秀芬像被惊醒一样，猛地冲到窗边，扒着窗框往外看。只见巷口拐进两辆闪着红蓝警灯的警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稳稳停在巷子中央。
车门“砰砰”打开，七八个身着制服的警察迅速下车，动作利落地分开围观的人群，朝着王秀芬家棋牌室的方向快步而去。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面色严肃的中年警官，眉宇间带着一股煞气。
“真、真来了……”王秀芬喃喃自语，声音发颤，一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另一半则是难以言喻的震惊。她回头看向刘诗妍，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感激、敬畏、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面对未知力量的茫然。
林野也听到了警笛声，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看个究竟，却被刘诗妍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躺着，他们会处理的。” 她的语气依旧淡然，仿佛只是安排人清理了一下门口的垃圾。
很快，外面传来厉声的呵斥、混乱的跑动声和几声短促的惨叫，夹杂着金属器械落地的哐当声。巷子里的喧嚣迅速被压制下去。没过多久，那个魁梧的中年警官带着两个年轻警察走进了诊所。
“哪位是王秀芬？”警官目光锐利地扫视屋内。
“我！我是！”王秀芬连忙应声，局促地搓着手。
“我们是槐荫分局的，”警官出示了证件，“周局指示处理这边的情况。闹事的人己经被控制住了，现场我们拍了照片，作为证据。损坏的东西我们会登记，后续赔偿问题会有专人跟进处理。你和你儿子需要跟我们回局里做个笔录，详细说明情况。”
“好，好！谢谢警官！谢谢政府！”王秀芬连连鞠躬，感激涕零，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旁边安静站着的刘诗妍。
“这位是？”警官的目光落在刘诗妍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姑娘的气质和这个简陋的诊所、甚至和眼前这对明显是底层的母子，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是……”王秀芬一时语塞。
“我是林野的同学，听说他受伤了，过来看看。”刘诗妍主动开口，声音清泠，不卑不亢，“警官同志辛苦了。”
警官点点头，没再多问，转向林野：“小伙子伤得不轻，笔录可以晚点做，先处理好伤。我们会派人在这附近加强巡逻，确保安全。那个赵刚，还有他带来的几个人，这次持械寻衅滋事、故意毁坏财物、威胁人身安全，证据确凿，够他们喝一壶的。”他语气严厉，“特别是那个带头的赵彦！”
“赵彦？”林野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因刘诗妍一通电话而短暂产生的虚幻安全感。
“对，赵刚的亲哥，赵彦。”警官肯定道，脸上带着一丝鄙夷，“西十好几的人了，在城中村这一片是出了名的滚刀肉、老刺头，进派出所跟回家似的。这次就是他带人杀了个回马枪，还扬言要烧房子，性质极其恶劣！不过你放心，这次他跑不了，新账旧账一起算！”
警官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林野身上，让他刚刚因疼痛和汤水而泛起的些许暖意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沉重。
赵彦……他听说过这个名字。一个更难缠、更凶狠的存在，是真正在底层泥潭里打滚多年的地头蛇。他以为只是打了赵刚一顿，顶多惹来打架的报复，却万万没想到他哥是赵彦，甚至让对方不惜冒着被严打的风险，亲自带人杀上门来！
关键赵小胖和赵立文为何没告诉自己赵刚的哥哥就是赵彦，那是真正的滚刀肉，怕自己知道了畏惧？
而且这一切，竟然只是因为……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李嘉奇？
而刘诗妍，自己的正牌女友。
自己的狠劲，自己的伤，自己的家被砸得一片狼藉的屈辱……所有自己以为沉重的、需要咬牙硬扛的东西，在她所代表的力量面前，轻飘飘得如同一粒尘埃。她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不需要沾染一丝尘土，只需对着电话说几句话，就能调动他永远无法触及的资源，瞬间解决他拼了命也解决不了的危机，甚至能“请动”局长。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带着灼热的温度，猛地窜进林野的脑海：
“我要变强！我要站得足够高！高到……至少能看清她的背影，而不是只能仰望！”
这念头像一颗种子，带着决绝的力道，狠狠扎进他因疼痛和屈辱而翻腾的心底。变强的途径在哪里？在这片混乱的泥潭里，靠拳头？赵彦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讽刺。唯一能真正改变命运，能拉近他与那个仿佛云端之上的世界距离的，只有一条路——考大学！
“妈，我没事。”林野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打断了王秀芬想求情晚做笔录的话。他挣扎着下床，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冷汗浸透纱布，但他咬着牙，在母亲搀扶下，一步一步挪向警车，走向笔录。他不敢再看刘诗妍，只把那个变强的誓言，刻进了骨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