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护士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热闹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王大虎张着嘴,像被掐住了脖子。
林野的身体瞬间绷紧,垂在身侧的手再次攥紧。
而病床上的王秀芬,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随即褪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惶恐。她呆呆地看着门口,仿佛那小护士的话还在空气中回荡。
首富千金……京北大学保送生……院长姨夫……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构成的是一个王秀芬这样的妇女完全无法想象、高不可攀的世界。她之前只觉得刘诗妍家境很好,是“好人家的孩子”,却万万没想到,好到了这种地步!那是云端上的人啊!
她猛地看向儿子林野。林野低着头,侧脸线条冷硬,额角的疤痕在病房明亮的灯光下,像一道触目惊心的鸿沟,隔开了他和那个世界。王秀芬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感激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和“自知之明”所取代。
病房里一片死寂。刚才的欢声笑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仪器的滴滴声,敲打着每个人沉默的心弦。巨大的阶层差异,像一堵无形的、冰冷厚重的墙,轰然矗立在所有人面前。
王大虎等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林野面对刘诗妍时,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和距离感。
王秀芬虚弱地闭上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渗入花白的鬓角。她紧紧抓住儿子的手,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和认命:“小野……咱们……咱们要记得人家的恩情……一辈子都还不清……但是……但是别的……别想了……那是天上的月亮……咱们够不着……够不着啊……”
林野感受着母亲手上传来的冰凉和颤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用力回握住母亲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堵无形的墙,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冰冷地横亘在他面前。
音,仿佛穿透了时空,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急促,更加有力,带着一种粉碎一切阻碍的、不死不休的决绝!
夜色深沉,仁和医院顶楼天台。
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开一片璀璨的星河,晚风带着初夏的微凉,吹拂着林野额前的碎发。他背对着灯火,面朝着无垠的黑暗,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孤独而冷硬。额角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高跟鞋特有的节奏,清晰而稳定。
林野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刘诗妍走到他身边,与他隔着半臂的距离站定。夜风吹起她柔顺的发丝,她清冷的侧颜在月光下美得不真实。
两人沉默着,只有风声在耳边低语。
良久,林野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坦诚和绝望的清醒:“今天……谢谢你,还有之前的一切。我妈的命,是你救的。这份恩情,我林野记一辈子。”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沉重的、自我剖析般的痛苦:“但是,刘诗妍,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我妈说的,你是天上的月亮,我是……地上的泥。帝豪酒店,你可以一句话让我坐在你身边,也可以一句话让我滚开。仁和医院,你一个电话就能解决我们拼尽全力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而我……我拼了命去够的东西,在你眼里,可能唾手可得,或者……一文不值。”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刘诗妍,月光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痛苦、不甘和深深的自卑,那是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刻入骨髓的认知:“我拿什么报答你?除了这条命?可我的命……在你眼里值多少?我努力考大学,考竞赛,想爬出那个泥潭……可就算我爬出来了,站在你面前,我依然是那个市二高、城中村、额角带着疤、要靠你施舍才能救活母亲的穷小子!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靠我考上什么大学就能缩短的!那是生来就注定的鸿沟!”
林野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悲怆。他第一次如此赤裸地在她面前,剖开自己血淋淋的自卑和绝望。
刘诗妍静静地听着,月光下,她清冷的眸子如同深潭,倒映着城市的灯火和林野痛苦的脸。她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愠怒,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等林野说完,胸膛剧烈起伏着,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冷静:
“林野,你说完了吗?”
林野喘着气,看着她,等待着她冰冷的审判或者不屑的嘲讽。
然而,刘诗妍只是微微仰起头,看向夜空中那轮并不圆满、却依旧清辉皎洁的月亮,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林野脸上,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自卑和防御。
“你说得对,我们生在不同的地方,起点不同,拥有的东西天差地别。”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所说的‘鸿沟’,它确实存在,很大,很深。”
林野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刘诗妍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带上一种林野从未听过的、近乎锐利的力度,“谁告诉你,鸿沟就一定是用来仰望和认命的?”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林野更近了些,夜风吹来她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香气。
“月亮挂在天上,但人类可以造火箭,造飞船,可以登月。”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林野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眼底的灰烬重新点燃,“鸿沟在那里,不是为了告诉你‘你不行’,而是为了让你看清楚,你需要搭建多长的梯子,需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跨越它!”
“你觉得我拥有的一切是理所当然?是唾手可得?”刘诗妍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你错了。我三岁开始学琴,手指磨出血泡是常事;五岁学外语,同龄人在玩的时候,我在背单词;十岁接触公司报表,十五岁参与家族信托会议,每一个决策背后都是无数的学习和压力。京北大学的保送?那是我用从小到大的竞赛金牌和GPA满分换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金玉般铿锵的质地,砸在林野的心上。
“你觉得我帮你,是施舍?”刘诗妍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林野内心最深处的想法,“我只是做了我认为该做的,而且我有能力做到。这和我如何看待你,是两回事。”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林野眼中翻涌的震惊和动摇,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林野,看着我。”
林野下意识地看向她的眼睛。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没有鄙夷,没有施舍,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灼热的审视和一种林野无法理解的……期待?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甘心。你的拳头告诉我,你够狠。你做题时的专注告诉我,你有脑子。”刘诗妍一字一句地说,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林野心上,“这就够了。”
“不要去想什么鸿沟,什么配不配得上!”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强势和洞悉,“那是弱者给自己找的借口!你现在唯一需要想的,就是怎么把你所有的‘不甘心’和‘狠劲’,都用在你该用的地方!用在你手里的笔上!用在你脚下的路上!”
她再次微微仰头,看向深邃的夜空,语气带着一种辽阔的意味:
“你只管努力,用尽你全部的力气,朝着你认为对的方向,去爬,去闯,去搭建你的梯子。去考你的竞赛,去上你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大学,去京北市,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林野身上,那目光深邃而平静,仿佛穿透了此刻的他,看到了遥远的未来:
“至于结果如何,那堵墙能不能被推倒,那条沟能不能被跨越……”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天台上,清晰地落下最后几个字:
“**交给天意。**”
说完,刘诗妍不再停留,转身,高跟鞋敲击着天台的水泥地面,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一步一步,走向通往楼下的安全门。月光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和强大。
林野僵立在天台边缘,夜风呼啸着灌进他洗得发白的校服。刘诗妍的话,如同惊雷般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反复炸响。
“你只管努力……剩下的交给天意……”
“搭建你的梯子……”
“用尽你全部的力气……”
那些关于阶层、关于鸿沟、关于自卑的绝望念头,似乎被这惊雷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一股滚烫的、混杂着不甘、屈辱、愤怒,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斗志,如同岩浆般从裂缝中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他冰冷的西肢百骸!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刘诗妍消失的门口,又猛地转向脚下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城市灯火。额角那道疤痕在月光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灼热地跳动着。
“天意?”他对着无垠的夜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去他妈的天意!”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但这一次,这痛楚不再是绝望的宣泄,而是战斗的号角!他眼中燃烧起两簇熊熊的火焰,那火焰,足以焚毁一切自卑的藩篱,足以照亮通往未知远方的、布满荆棘的道路……
仁和医院VIP病房的几天,对王秀芬而言,是一场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洗礼。身体在昂贵的药物和精心护理下迅速好转,苍白的面颊渐渐有了血色。但更大的冲击,来自那个如同天降神祇般救了她的女孩——刘诗妍。
首富千金。京北大学保送生。院长姨夫。
这几个词在王秀芬的脑海里日夜盘旋,交织成一片她此生从未想象过的、云端之上的图景。她躺在柔软的床上,看着窗外江市繁华的灯火,再低头看看自己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一种深入骨髓的“自知之明”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
然而,与冰冷藤蔓一同滋长的,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念头——报恩。
她拉着林野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声音虚弱却异常坚定:“小野啊……诗妍……是咱们家的大恩人!比天还大的恩情!咱们得记一辈子!娘没本事,这辈子怕是报答不了了……但你,你一定要争气!要出人头地!”
她的眼神不再是过去那种对儿子学业的放任和模糊的期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执着:“娘以前糊涂,总觉得你平平安安就好……现在娘明白了,不行!你得往上爬!使劲爬!考到京北市!去离诗妍近的地方!”
她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儿子,仿佛要将这念头刻进他的骨子里:“娘不求别的……只求你以后……以后能有那么一点机会,离她近一点,能帮上她一点点忙……哪怕一点点……也算咱们没白受人家这天大的恩惠!娘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林野看着母亲眼中那份混合着卑微祈求与巨大渴望的光芒,心口像被巨石堵住,酸涩难当。他知道,母亲把对刘诗妍的感激,全部转化成了对他前途的孤注一掷。这沉重的期许,如同一副无形的枷锁,却也像一剂强效的催化剂,将他心中那股被天台夜风重新点燃的火焰,催逼得更加炽热、更加狂暴。
“妈,我知道了。”林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我会的。”
王秀芬康复出院了。
旧小区那个简陋的家,似乎因为女主人经历了生死劫难而显得更加破败,却也因为母亲眼中那簇从未有过的、名为“期望”的火苗,而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窗台上,多了一盆邻居送的、最普通的绿萝,叶片在阳光下努力舒展着生机。
破旧的饭桌一角,被王秀芬用一块洗得发白、但异常干净的布仔细盖着。布下面,是她出院时护士长转交给她的、刘诗妍留下的私人名片——那烫金的字体和简约的设计,与这个家格格不入,却被王秀芬当成了圣物般供奉着。她偶尔会掀开布角看一眼,然后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催促林野的声音也会更加急切几分。
“小野,快去看书!”
“模拟考试是不是快到了?你可不能分心!”
“娘给你煮了鸡蛋,趁热吃,补脑子!”
以前那个沉默、疲惫、对儿子学习基本放任的母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近乎“监工”般的王秀芬。她不懂那些复杂的公式,但她会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支持:省下买菜钱给林野买稍微好一点的草稿纸;在他深夜做题时,默默地坐在一旁缝补衣服,即使困得打盹也不肯先睡;听到外面有吵闹声,会立刻紧张地出去查看,生怕打扰了儿子学习。
林野能感受到母亲这份沉甸甸的、甚至有些笨拙的“鞭策”。它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也支撑着他。他不再仅仅是为自己、为逃离屈辱而战,肩上更扛起了母亲卑微却滚烫的期望——靠近刘诗妍,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去报答那份恩情。
高二下学期的尾声,在蝉鸣的聒噪和试卷的雪白中,呼啸而至。
市二高的学习氛围如同绷紧的弓弦。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计时牌,数字一天天无情地减少,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林野的生活被压缩到了极致:教室、图书馆角落、棋牌室隔间、家。三点一线,循环往复。
他像一头沉默的、不知疲倦的骡子,拉着沉重的磨盘在陡峭的山路上跋涉。所有的精力、时间、乃至情感,都被榨干,倾注到那永无止境的题海之中。
沈曼老师的话、陈默的目标、刘诗妍“搭建梯子”的箴言、母亲眼中燃烧的期许……所有这些,都化为他笔尖更凶狠的力道,化为他眼中更加深沉的执拗。
然而,在常规的学业战场上,林野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瓶颈。
期终考试成绩公布。
班级排名:第二十名。
这个名次,对于曾经在班级中下游徘徊的林野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飞跃。王大虎看着自己的名次(依旧在西十名开外),再看林野的,简首惊为天人:“野哥!牛逼啊!前二十了!你这速度坐火箭啊!”
张柏云也凑过来,看着成绩单上林野的名字,啧啧称奇:“可以啊野哥!照这速度,高三冲进前十指日可待!”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赵立文,也憨厚地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只有陈默,看着林野的成绩单,又看了看自己稳居班级第五的位置,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太了解林野了,了解他那股拼命的狠劲。前二十,对别人是惊喜,但对林野而言,恐怕远未达到他自己的预期。
林野盯着成绩单上自己的名字和那个“20”,脸上没有任何欣喜。额角的疤痕在教室白炽灯下显得格外冷硬。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刻。
语数外,尤其是语文和英语,他己经站在了巅峰,甚至可以俯视很多人。但数学和物理这两座大山,如同两道难以逾越的天堑,死死地拖住了他前进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