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在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假的“快乐”中飞速滑过。
林野兑现了他的“承诺”。他陪着李嘉奇，挤在春节档人满为患的电影院里，看一部无聊透顶的搞笑片。巨大的银幕上光影变幻，周围的笑声此起彼伏。
李嘉奇看得咯咯首笑，身体有意无意地往林野这边靠，发梢蹭着他的胳膊，带着廉价洗发水的甜香。
林野盯着银幕，手里捧着一大桶爆米花，却一颗都没动。爆米花甜腻的香气混合着影厅浑浊的空气，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的思绪早就飘远了，飘回那个狭小的棋牌室隔间，飘到那些被扫进破纸箱的、字迹娟秀的笔记上……银幕上夸张的笑脸在他眼中变得模糊而扭曲。
他也陪着李嘉奇去了市郊新开的游乐场。过山车呼啸着冲上云霄，李嘉奇兴奋地尖叫，紧紧抓住林野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肉里。
林野任由她抓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当飞车冲到最高点，强烈的失重感袭来，整个城市在脚下变得渺小。那一瞬间，林野脑子里闪过的不是刺激，而是刘诗妍清冷的目光，仿佛在云端静静俯视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他猛地闭上了眼。
李嘉奇的家，在另一个方向的经济适用房，环境比林野家那边稍好一点点，但也有限。
她家在一栋旧居民楼的一层，门口堆着些杂物。家里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凌乱。墙壁有些发黄，客厅里堆着些没拆封的廉价快递盒子。
李嘉奇的母亲是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系着围裙，看到林野，脸上挤出点局促的笑，招呼他坐，又忙不迭地去倒水，嘴里念叨着：“奇奇总提起你……家里乱，别介意啊……” 她看向李嘉奇的眼神，有宠爱，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对女儿未来的茫然。
李嘉奇坐在自己那张铺着粉色蕾丝床单的小床上，正兴致勃勃地给林野展示她新买的指甲油和一堆闪闪发亮的廉价首饰。她脸上的笑容明媚，话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某个明星同款的衣服，市中心新开的网红奶茶店，某个据说很灵验的塔罗牌占卜……她沉浸在自己用滤镜美化过的世界里，仿佛那些廉价的亮片就是星辰大海。
林野坐在旁边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听着她叽叽喳喳，目光扫过这个拥挤、陈旧、弥漫着淡淡油烟味的房间，再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对未来充满不切实际幻想的女孩，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被裹进了一层厚厚的、粘腻的糖衣里，透不过气……
江市中心，一套能俯瞰城市夜景的高层公寓里，暖气开得很足，温暖如春。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如星河般的城市灯火。刘诗妍穿着一身舒适的米白色羊绒家居服，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她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几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和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数学模型。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她指尖偶尔敲击键盘发出的轻微哒哒声，规律得像钟表。她微微侧着头，一缕乌黑的发丝滑落在光洁的脸颊旁，神情专注而清冷，仿佛隔绝了世间一切纷扰。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陈默发来的信息，言简意赅：「他陪李嘉奇去了游乐场。赵刚和解。状态持续低迷。」
刘诗妍的目光在手机屏幕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指尖划过，信息消失。她端起手边精致的骨瓷杯，抿了一口温热的牛奶，视线重新落回电脑屏幕上复杂的公式。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接着刘诗妍回复了陈默的信息，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播报一则客观事实：
“麻烦转告林野。”
“幼稚的叛逆和自我放逐，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如果他哪天想通了，认识到自己行为的愚蠢程度，” 刘诗妍的文字毫无波澜，像是在复述一段严谨的公式，“给他留了一个道歉的窗口期。”
“在开学前。”
“过期不候。”
说完，刘诗妍继续翻阅自己膝盖上那本厚重的德文原版哲学书，仿佛刚才那句带着“原谅”意味的传话，只是书页翻动间掉落的无关紧要的尘埃。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映在刘诗妍沉静的侧脸上。她拿起笔，在一张演算纸上流畅地写下几行公式，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开学前最后几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虚假繁荣的喧嚣。李嘉奇刷着手机，突然兴奋地把屏幕怼到林野眼前：“快看！‘云端’餐厅！新开的！网上说超有格调，那个网红打卡的旋转楼梯绝了！我们去试试嘛！” 屏幕上精致摆盘的食物和华丽的装潢晃得人眼花。
林野看着那人均消费后面跟着的几个零，眉头瞬间拧成死结，下意识就想拒绝。兜里那几张薄薄的钞票提醒着他现实的窘迫。
但李嘉奇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己经抱着他胳膊晃起来，声音甜腻得发齁：“去嘛去嘛！就当寒假完美收官！我请你！放心！” 她拍着胸脯，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容，“我过年红包攒了不少呢！请你吃顿好的！”
那句“我请你”像根细针，扎在林野紧绷的自尊上。他想拒绝，想说自己不配，想逃离这种被施舍的感觉。可李嘉奇那副“你必须领情”的架势，还有刘宝森那句“看看你周围的环境”像鬼魅般在耳边回响。一股混合着自暴自弃和“老子倒要看看”的邪火压过了理智。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干涩地挤出一个字：“……行。”
“云端”餐厅。
巨大的落地窗外，江市夜景如同铺开的碎钻星河。柔和的钢琴声流淌，空气里是高级香氛和食物的香气。光洁如镜的地面映出人影，穿着考究的侍者无声穿梭。
李嘉奇显然精心打扮过，新买的连衣裙在餐厅暖光下闪着廉价的光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仿大牌的链条包。她努力挺首背脊，下巴微抬，试图融入这环境，但眼神里的新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怯场暴露了她的局促。她兴奋地小声指点着：“看那个水晶吊灯！哇，那个位置看江景肯定绝了！林野，快帮我拍一张！”
林野则浑身不自在。他身上那件黑色羽绒服和磨白的牛仔裤，在这衣香鬓影的环境里像个误入的异类。
侍者礼貌但疏离的目光扫过他，让他感觉自己像玻璃缸里被观赏的鱼。他僵硬地拉开椅子坐下，硬邦邦的椅背硌着他尚未痊愈的肩胛骨，细微的刺痛提醒着他此刻的荒谬。看着李嘉奇递过来的手机，他只觉得那小小的屏幕像个灼热的烙铁。
“你自己拍吧。” 他声音有点哑，把手机推回去，低头盯着光洁桌面倒映出的、自己模糊而局促的影子。
李嘉奇撇撇嘴，嘟囔了句“真没劲”，但还是自己对着吊灯找角度去了。
餐点上来，李嘉奇忙着拍照发朋友圈，刀叉用得有些笨拙。林野埋头搅着那盘寡淡的意面（李嘉奇“大方”地点给他的），味同嚼蜡。
高档餐厅的优雅氛围像一层无形的膜，将他紧紧包裹，窒息感越来越重。他只想快点逃离。
就在这时，餐厅入口处传来一阵轻柔的谈笑声。
几个身影走了进来，瞬间吸引了餐厅里不少目光。
为首的是刘诗妍。她穿着一身剪裁简洁、质地精良的浅杏色羊绒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只在鬓边别了一枚小巧的珍珠发卡。没有多余的装饰，却自有一种清冷矜贵的气度，像月光凝成的玉。
她身边跟着两个同样气质出众的女孩，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千金。一个拎着某顶奢品牌的最新款手袋，姿态优雅；一个则带着点娇憨的傲气，正笑着和刘诗妍说着什么。
她们的位置，恰好就在林野和李嘉奇斜前方不远，视野极佳。
李嘉奇拍照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笑容像被冻住了。她几乎是立刻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塞进包里，身体下意识地往椅子里缩了缩，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她紧张地瞥了一眼林野，发现他也低着头，脸色难看，心里更是慌乱。
林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他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盘只动了几口的意面，番茄酱的红此刻显得格外刺眼。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暴露在刘诗妍那清冷如月的目光下。那目光，仿佛比刘宝森的审视更让他无地自容。
尤其想到这顿饭是李嘉奇付的钱，一种被剥光最后一点尊严的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
“咦？诗妍，你看那边……” 一个女孩的声音不大，带着点玩味的惊讶，目光精准地扫过李嘉奇和林野的方向，“那不是你们学校那个……是旁边那个……市三高的李嘉奇？”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啧啧，她那个包……A得挺努力啊。” 她旁边的女孩掩嘴轻笑，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李嘉奇身上扫视，带着审视地物的挑剔：“她对面那个男生……看着有点眼熟？是市二高的吧？这组合……挺有意思。带男生来这种地方，小姑娘挺有‘魄力’嘛。” 语气里的嘲讽几乎凝成实质。
刻薄的议论像淬了毒的针，清晰地刺破餐厅优雅的背景音，精准地扎向角落那桌。李嘉奇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攥着包带的手指用力到骨节突出，指节泛白。她死死咬着下唇，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刚才努力维持的“优雅”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和难堪。她甚至不敢看林野一眼。
林野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烧得滚烫。愤怒、羞耻、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对自己此刻处境的巨大厌恶感，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翻涌、冲撞。他猛地抬起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戾气，目光首首地射向那三个女孩的方向，尤其是——刘诗妍！
他想看看，这个他曾经仰望、甚至为之拼命想靠近的女孩，此刻会用怎样一种鄙夷的目光看他。
然而，刘诗妍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没有参与身边闺蜜刻薄的议论，甚至没有多看李嘉奇一眼。她只是平静地端起面前骨瓷杯里温热的柠檬水，浅浅抿了一口，动作从容优雅。然后，她的目光，越过喧嚣的空气，越过了李嘉奇，最终，稳稳地、平静地落在了林野的眼睛上。
那目光，没有鄙夷，没有嘲笑，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清澈得像深秋的寒潭，平静得仿佛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说，在看一个……需要被点醒的迷途者。
她放下水杯，杯底与托盘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叮”的一声脆响。在餐厅短暂的静默瞬间，这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
接着，刘诗妍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了林野耳中，语调是惯有的清冷和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林野。”
“寒假快结束了。”
“你的学业进度，落后了很多。”
“我只关心这个。”
说完，她不再看林野，仿佛刚才那句提醒只是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公事。她转向身边还在看好戏的闺蜜，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浅：“刚才说到哪里了？那道傅里叶变换的题？”
两个女孩似乎被刘诗妍这完全不在剧本内的反应噎了一下，讪讪地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入到她们的话题中，只是气氛明显有些微妙的尴尬。
“我只关心这个。”
这几个字，像五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林野所有刻意堆砌的伪装和戾气，狠狠钉进了他的心脏深处！
没有嘲讽他的处境，没有鄙夷他的女伴，没有在意谁付的钱。她只关心他的学习！只关心他那个被她投喂过“弹药”、被她用望远镜定位过的“士兵”角色，是否还配得上战场！
一股比在刘宝森面前更甚的、铺天盖地的羞耻感，混合着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和自我厌弃，瞬间将林野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在真正的女王面前，表演了一场低劣到可笑的闹剧。
他之前所有的“作死”、所有的“快乐废物宣言”、所有的自暴自弃，在刘诗妍这句轻飘飘的、只关心“学业进度”的提醒面前，显得那么幼稚，那么愚蠢，那么……不堪一击！
李嘉奇还在旁边低声啜泣，肩膀一耸一耸。林野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僵在座位上。面前那盘冰冷的意面，那杯寡淡的柠檬水，还有李嘉奇付账时那故作轻松的姿态，都像一把把盐，狠狠洒在他被撕开的伤口上。
“走……” 林野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李嘉奇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说走！” 林野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引得周围几桌客人纷纷侧目。他看也没看李嘉奇，更没去看那令人尴尬的账单（李嘉奇慌乱地掏出手机扫码），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大步冲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华丽牢笼，把李嘉奇的啜泣和餐厅里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统统甩在了身后。夜风冰冷，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却吹不散心口那团灼烧的耻辱……
开学前夜，小区的棋牌室隔间。
空气里依旧是红花油和灰尘混合的熟悉味道。窗外是邻居家电视的嘈杂声和小孩的哭闹。
林野坐在那张破旧的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他面前那个落满灰尘的破纸箱。里面，是那些被他一怒之下扫进去的牛皮纸文件袋、字迹娟秀的笔记、打印清晰的习题集、薄薄的精华笔记本……它们像一群被遗弃的士兵，沉默地躺在尘埃里。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他拿起最上面一个文件袋，牛皮纸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他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然后，他慢慢地、一张一张地，把那些散落的纸张拿出来。
娟秀的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重新变得清晰。那些曾经让他倍感压力又视为珍宝的“弹药”，此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他翻看着那些知识点梳理，那些易错点归纳，那些针对性极强的练习题……刘诗妍那句“我只关心这个”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那面裂了缝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一张疲惫、迷茫、带着屈辱未消的痕迹，却又透出一丝挣扎和清醒的脸。头发有些长了，油腻地贴在额前，显得颓废而杂乱。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让他厌恶的陌生人。然后，他拉开抽屉，翻出王秀芬用来剪线头的、有些锈迹的剪刀。
没有犹豫。
咔嚓！咔嚓！
剪刀冰冷的触感贴着发根。一缕缕油腻的头发纷纷扬扬地落下，像被斩断的过往和不堪。他没有章法，只是近乎粗暴地将过长的、遮住眼睛的头发统统剪短，剪到露出青色的头皮，剪成一个极短、极短、甚至有些坑洼的寸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