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上海像个大蒸笼,76号主楼的地砖被晒得发烫,走在上面跟踩在烙铁上似的。我拎着半桶脏水,准备去冲洗中庭的石凳,刚转过走廊拐角,就听见前面传来吵架声,一男一女,吵得脸红脖子粗,那动静恨不得把屋顶掀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掉头就走,可脚刚迈开,就听见女人尖利的声音喊:“梁仲春!你别太过分了!这花明明是梅机关送给情报处的!”
是汪曼春。
紧接着是男人的大嗓门,带着点瘸腿的口音:“汪处长,话可不能这么说!梅机关的人把花放下时,可没指定给哪个处!再说了,行动处门口摆这盆花,才能显出咱们76号的气派!”
梁仲春。
我心里叫苦不迭,这俩煞星怎么凑一块儿吵架了?赶紧把身子往柱子后面缩了缩,想等他们吵完再走。可偏偏事与愿违,我刚藏好,就听见汪曼春冷笑一声:“气派?我看你是想把这花拿去讨好日本人吧?”
“你胡说!”梁仲春的声音拔高了,“我看你才是想借着花往上爬!”
吵架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瓷器碰撞的声音,我好奇地探出头一看,嚯,好家伙,俩人围着石桌上的一盆兰花吵得不可开交。那兰花倒是长得挺好,紫色的花瓣,翠绿的叶子,可在他俩手里跟个烫手山芋似的,你推我搡,差点把花盆碰倒。
我心里盘算着,趁他们没注意,赶紧溜吧。可刚转过身,就听见梁仲春喊:“谁在那儿?出来!”
我浑身一僵,完了,被发现了。磨磨蹭蹭地从柱子后面走出来,低着头说:“梁处长,汪处长,我、我来擦桌子……”
汪曼春瞥了我一眼,眼神跟刀子似的:“擦桌子?我看你是想偷听吧?”
我赶紧摆手:“不敢不敢,我就是路过……”
梁仲春却突然笑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哎,小满啊,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这盆花该归谁?”
我心里“咯噔”一下,评理?让我给这俩阎王评理?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说归梁仲春,汪曼春能把我生吞活剥了;说归汪曼春,梁仲春能让我明天就从76号消失。我这不是炮灰,是祭旗的啊!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系鞋带:“处、处长们,我就是个端茶倒水的,哪懂这些啊……”
“少废话!”汪曼春不耐烦地打断我,“让你说你就说!”
我咽了口唾沫,抬起头,看着石桌上那盆岌岌可危的兰花,又看看眼前这两张杀气腾腾的脸,脑子飞速运转着。说什么好呢?说真话是死,说假话也是死,总得想个办法糊弄过去吧?
我盯着兰花的根部,突然灵光一闪,想起老家后院的兰花,我爹总说要换大盆,不然根须长不开。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说:“这花……根须太密了,得换个大盆。”
梁仲春愣了一下:“换盆?跟这有什么关系?”
我赶紧接着说:“两位处长您看,这花虽然好看,但盆太小,根须都挤在一起,时间长了,养分跟不上,花就该蔫了。”我偷偷瞄了一眼他们的脸色,接着说,“两位处长都是干大事的人,这花放在哪不重要,关键是‘盆’得够大,不然这‘前程’啊,容易长歪。”
这话一出口,我心里首打鼓,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懂。没想到梁仲春听完,摸着八字胡笑了起来:“嗯?有点意思!‘盆’得够大,‘前程’才不会长歪?”
汪曼春也挑了挑眉,眼神里的杀气少了点,多了些玩味:“哦?你倒是说说,怎么个‘盆’够大法?”
我赶紧解释:“我是说,两位处长都是76号的顶梁柱,就像这花的‘盆’,只有两位处长齐心协力,这‘盆’才能越做越大,咱们76号的‘前程’才能越来越好。要是为了一盆花争来争去,伤了和气,这不就跟用小盆养娇花一样,迟早出问题吗?”
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给自己鼓掌,林小满啊林小满,你可真能瞎掰!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可看着梁仲春和汪曼春的脸色渐渐缓和,我知道,瞎掰成功了!
梁仲春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差点把我拍趴下:“好小子!看不出来啊,挺会说话!行,这花就先放中庭,谁也别抢了!”
汪曼春虽然没笑,但也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后背发凉。她转身走的时候,高跟鞋踩在地上“咯噔咯噔”响,跟上次在情报处一样,像是在我的心尖上打鼓。
等人都走光了,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比在蒸笼里还厉害。刚才那几分钟,比我在76号待的这几天都惊险!给阎王评理,我这不是找死吗?幸好瞎掰了一套“花盆理论”,不然现在我可能己经跟早上那个麻袋里的人作伴了。
我蹲在地上,假装擦石凳,脑子里却在回想刚才的情景。梁仲春那老狐狸,笑得那么开心,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汪曼春那眼神,分明是在怀疑我。我这不是从透明人变成显眼包了吗?以后可得绕着这俩走,不然哪天被他们当成炮灰炸了都不知道。
回到庶务科,王老头见我脸色不对,递过来一杯水:“又惹麻烦了?”
我接过水,一饮而尽,把刚才的事跟他说了一遍。王老头听完,放下手里的账本,叹了口气:“你呀你,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梁处长和汪处长,一个贪财,一个狠辣,两人斗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怎么还敢上去掺和?”
我苦着脸说:“我也不想掺和啊,是他们把我抓住的!”
王老头摇摇头:“不管怎么样,你这次算是侥幸过关了。不过你说的那番话,倒是有点意思。‘盆’够大,‘前程’才不会长歪,这话传到日本人耳朵里,说不定还能讨个好呢。”
我心里一惊:“日本人?这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王老头没说话,只是推了推眼镜,继续看他的账本。我知道他又要卖关子了,也不敢多问,只好拿起抹布,假装擦桌子。可心里却在琢磨,王老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兰花之争,还跟日本人有关?
下午送水的时候,我特意绕开了中庭,生怕再撞见梁仲春和汪曼春。可没想到,刚走到行动处门口,就被梁仲春的手下叫住了:“林小满,梁处长叫你去他办公室!”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梁仲春找我干什么?是因为早上的事吗?他不会是想灭口吧?我磨磨蹭蹭地走到梁仲春办公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
梁仲春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两个核桃,看见我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我哪儿敢坐啊,赶紧说:“梁处长,您找我有事?”
梁仲春笑了笑,把核桃放在桌上:“早上那事,干得不错。”
我心里一松,原来不是找我麻烦的:“谢谢处长夸奖,我就是随便说说……”
“随便说说?”梁仲春打断我,“我看你小子挺机灵的,比那些个只会开枪的蠢货强多了。”他顿了顿,接着说,“以后跟在我身边吧,有你的好处。”
我心里咯噔一下,跟在梁仲春身边?这不是羊入虎口吗?可我哪儿敢拒绝啊,只好点头哈腰地说:“谢谢处长栽培,我一定好好干!”
梁仲春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让我走了。走出他的办公室,我才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跟在梁仲春身边,这到底是福是祸啊?
刚走到走廊,就又被人叫住了,这次是汪曼春的手下:“林小满,汪处长叫你去情报处!”
我差点没晕过去,这是什么情况?上午刚得罪完汪曼春,下午梁仲春刚说要栽培我,现在汪曼春又找我?这76号的水,也太深了吧?
硬着头皮走到情报处,汪曼春正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头也没抬:“来了?”
“是,汪处长。”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早上那番话,是谁教你的?”汪曼春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心里一惊,赶紧说:“没人教我,我就是自己瞎琢磨的……”
“瞎琢磨?”汪曼春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着我,“林小满,我警告你,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在76号,太聪明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赶紧点头:“是是是,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少说话,多做事。”
汪曼春冷哼一声:“行了,走吧。”
我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来。走到外面,我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又湿透了。上午在中庭当炮灰,下午被梁仲春拉拢,又被汪曼春警告,这一天过得,比坐过山车还刺激!
晚上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累得一动不想动。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今天发生的事。梁仲春和汪曼春,一个想拉拢我,一个想警告我,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王老头说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从怀里摸出老周给的《三国演义》,翻到第36回,“空城计”三个字还在那儿。诸葛亮能用空城计吓跑司马懿,可我呢?我现在就像走在钢丝上,两边都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得粉身碎骨。
修钢笔,打算盘,老周啊老周,你可真是给我挑了个好差事!在76号当卧底,不仅要防着敌人,还要防着自己人,现在还得夹在梁仲春和汪曼春中间当炮灰!我这“算盘”打得再好,也算不出明天会发生什么啊!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明天,又会有什么“惊喜”等着我呢?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在心里哀嚎:老天爷啊,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当个端茶倒水的小透明吧,别再让我当炮灰了!傻眼了,彻底傻眼了,这卧底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