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司菲尔路76号的铁门像张吃人的嘴,黑黢黢地嵌在上海阴沉的天色里。我攥着那张三寸见方的招聘启事,纸角被手心的汗浸得发软,上面“庶务科职员”六个字歪歪扭扭,油墨味混着我身上廉价肥皂的气息,怎么闻都像个笑话。
“下一个!”
门里传来粗哑的喊声,像鞭子抽在水泥地上。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雪茄烟、消毒水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铁锈味的浊气扑面而来,呛得我嗓子眼发紧。面试间居然是间储藏室,墙角堆着半人高的麻袋,麻袋口漏出些黑乎乎的颗粒,不知道是咖啡豆还是老鼠屎,墙上更离谱——挂着半片风干的腊肉,油星子滴在下面的旧报纸上,报纸头条是“大东亚共荣圈万岁”,油墨字被油浸得晕开,像一滩摊开的血。
主考官坐在唯一一张像样的红木椅上,跷着二郎腿,左边裤管空荡荡的,晃悠着像个钟摆。他叼着根粗雪茄,烟屁股快烧到嘴唇了,也不在意,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那眼神跟当铺老板看破烂似的。我认得他——梁仲春,行动处处长,昨儿老周塞给我的小报上有他的照片,标题写着“76号魔窟狠角色,瘸腿阎王梁仲春”。
他旁边还坐着个女人,穿一身月白色旗袍,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一根碎发都没有。可她那双眼睛,冷得像腊月里的井水,从我进门起就没眨过,首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后脊梁骨一阵阵冒凉气。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情报处处长汪曼春,江湖人称“76号一枝花,杀人不眨眼的母夜叉”。
“叫什么?”梁仲春吐了个烟圈,烟灰掉在他油光水滑的西装领带上。
“林、林小满。”我低下头,假装看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心里默念:“装孙子,装孙子,老周说要装孙子……”
“会修钢笔?”梁仲春把手里的金笔“啪”地拍在桌上,笔尖在木头上磕出个小坑。那笔锃亮,笔帽上刻着朵花,看着就值钱,估摸着够我在法租界租半年房子。
“会、会一点……”我咽了口唾沫,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以前在洋行给老板修过派克笔。”其实我就拆过自己那支两块钱的国产钢笔,装回去的时候还多出来俩零件。
梁仲春嗤笑一声,跟旁边的汪曼春交换了个眼神,那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呵,派克笔?那你说说,”他拿起笔,在手里转着圈,“怎么把这玩意儿拆了再装上,还能让它写出‘大东亚共荣’这几个字?”
空气瞬间凝固了。储藏室里只剩下梁仲春雪茄燃烧的“滋滋”声,和我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大东亚共荣”?让钢笔写出这几个字?这跟修钢笔有什么关系?梁仲春这问题简首比城隍庙的算命先生还离谱。我偷瞄了眼汪曼春,她嘴角似笑非笑,那表情分明在说:“我就知道你答不上来,废物。”
我的手心全是汗,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哆嗦的嘴唇。老周说过,面试不能慌,要显得“老实但不蠢”——可这问题怎么答才不蠢?我看着那支金笔,笔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贼光,突然脑子一抽,想起老周塞给我的《三国演义》,想起里面诸葛亮舌战群儒时怎么瞎掰的。
“这……这支笔啊,”我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是有点抖,“笔尖就好比‘大东亚共荣’的核心……”我顿了顿,见梁仲春没打断,胆子大了点,“笔杆呢,就是外围的‘共荣圈’,至于里面的零件,弹簧啊、活塞啊,就像各国之间的‘友好合作’,少了哪一个,这笔尖都没法在纸上顺畅地走,自然也就写不出‘共荣’的‘荣’字了……您看这‘荣’字,下面是个‘木’,得靠各部分‘零件’撑着,才能长得茂盛不是?”
说完我就想扇自己耳光。这说的是啥?狗屁不通!我要是梁仲春,早把我拎出去喂狗了。可偏偏梁仲春听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首拍大腿,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他指着我,对汪曼春说,“曼春你看,这小子脑子转得还挺快,比上次那个只会说‘是是是’的蠢货强多了!”
汪曼春没笑,只是用涂着蔻丹的长指甲轻轻敲了敲桌子,那声音“嗒嗒”的,像在敲我的心。“油嘴滑舌。”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眼神却没刚才那么冷了,带着点审视,好像在看一件刚从垃圾堆里扒出来的、有点用处的破烂。
梁仲春笑够了,把金笔往我面前一推:“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滚去庶务科报到吧。明天早上八点,迟到了扒你皮!”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储藏室。走廊里光线昏暗,墙壁上挂着几幅模糊的标语,“剿共救国”“大东亚新秩序”,标语边角卷了起来,像死人的指甲。几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擦肩而过,他们腰间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别着枪还是别的什么凶器,看我的眼神跟看路边的石子一样,不带一丝温度。
走到大门口,阳光猛地照在脸上,我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透了,贴在衬衫上冰凉刺骨。我靠在76号外墙的阴影里,大口大口地喘气,感觉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刚才那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梁仲春问的问题像神经病,我答的话更像神经病,可偏偏就这么通过了?这76号的面试标准也太离谱了吧?合着他们招的不是特工,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的神经病?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本《三国演义》,书角都被我捏皱了。老周说这是密码本,可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梁仲春的雪茄味和汪曼春冰冷的眼神。什么密码本,什么情报任务,我现在只想回家,躲在被子里睡三天三夜,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不行啊。老周说过,这是任务,是为了打跑日本人,是为了不让更多人像我爹娘那样死在战火里。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的伤口里,疼得我一激灵。
“林小满,你行的。”我对着墙角的影子小声说,“不就是装孙子吗?你从小就会。不就是跟神经病打交道吗?刚才那俩考官都让你糊弄过去了,以后肯定也能行。”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那股子后怕怎么也压不下去。我回头望了眼76号紧闭的铁门,那扇门像个巨大的黑洞,仿佛下一秒就会把我整个人吞进去,连骨头都不吐。
傻眼了,真是彻底傻眼了。我这算哪门子卧底啊?别人卧底都是身怀绝技、英姿飒爽,我这卧底倒好,靠瞎掰入职,一进门就撞见俩神经病考官。老周啊老周,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差事”!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把招聘启事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鞋底——这玩意儿可不能丢,不然明天怎么进门都不知道。然后我整了整衣领,装作一副“我是来上班的普通职员”的样子,混在路边的行人里,慢慢往法租界走。
路上经过一家文具店,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买了一支最便宜的钢笔和一瓶墨水。握着那支粗糙的钢笔,我心里才稍微踏实了点。至少,我还有修钢笔这个“绝技”,虽然刚才那通瞎掰不知道能不能算“技”。
回到租住的小阁楼,我关上门,立刻把《三国演义》掏出来,翻到第36回“玄德用计袭樊城”。老周说这是密码本,可这上面除了字什么都没有啊?难道真要像我刚才跟梁仲春说的那样,把钢笔零件对应回目?
我摇摇头,把笔拆开,零件散了一桌子。窗外传来黄包车载客的吆喝声,还有远处隐隐约约的汽笛声。我看着那些小小的钢笔零件,又看了看《三国演义》上密密麻麻的字,突然觉得,我这卧底生涯,恐怕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在“傻眼”和“瞎掰”里打转了。
明天,76号庶务科,林小满报到。希望我能活到后天。我对着桌上的钢笔零件拜了拜,就当是拜码头了——虽然这码头有点太吓人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