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并未抬向预想中的喜堂，而是在赵府曲折的回廊和越发荒僻的路径上颠簸前行。唢呐刺耳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轿夫粗重的喘息和轿杠吱呀的呻吟，敲打着沈晚紧绷的神经。
轿子最终停在一座荒凉破败的小院前。院墙斑驳，爬满了枯死的藤蔓，仅有的两间厢房屋顶塌陷了一角，露出黑黢黢的椽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尘土气息。这里与其说是赵府的偏院，不如说更像是一处被遗忘的废墟。
“下来！”看守的王婆子——一个身材干瘦、颧骨高耸、眼神刻薄的老妇人——粗鲁地掀开轿帘，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沈晚（林岩的灵魂依旧主导着这具身体）强忍着缠足带来的钻心疼痛和身体的虚弱，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被王婆子拽下了轿。她踉跄一步，差点摔倒，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院墙。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噤，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分。
王婆子毫不怜惜，推搡着她进了其中一间勉强还算完整的厢房。屋内陈设极其简陋：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一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旧桌，一把歪斜的椅子。角落里堆着些杂物，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些惨淡的光。
“以后你就住这儿！没老爷吩咐，不准踏出这院子半步！听见没有？”王婆子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晚脸上，“一日两餐，我会按时送来。别想耍什么花样！你这种晦气的病秧子，能有个地方待着就不错了！”
沈晚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扮演着沈晚应有的懦弱和惊恐：“是……是……王妈妈……”声音细若蚊呐。
王婆子冷哼一声，似乎对她的顺从还算满意，又警告了几句，才“哐当”一声锁上了房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当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沈晚才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刻意装出的怯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冰冷、被囚禁的愤怒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缓缓走到那张破床边坐下，缠足处传来的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脱下那双象征着屈辱的绣花鞋，解开那令人发指的缠脚布。当那双被扭曲变形、布满青紫瘀痕和深深勒痕的小脚暴露在空气中时，巨大的生理痛苦和心理屈辱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
“操！”一个属于林岩的、充满戾气的脏话几乎冲口而出，又被她死死咬在唇齿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这具身体承受的、来自整个时代对女性的恶意摧残所带来的滔天愤怒。
她用力擦去眼泪。哭？哭给这破屋子看吗？
**活下去！然后，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这个念头再次如同烙印般刻入她的脑海，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和强烈。
她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在曾经的项目会议上分析困局一样，审视眼前的处境：
1. **囚笼：** 偏院是牢笼，王婆子是看守。行动范围被严格限制。
2. **资源：** 身无分文，没有食物储备（依赖王婆子送来的粗劣饭食），没有可用的工具。
3. **身体：** 极度虚弱（原主沈晚本就体弱多病），缠足带来的行动不便和持续疼痛是巨大障碍。
4. **身份：** “赵扒皮第六房小妾”的身份是枷锁，也是定时炸弹。赵扒皮随时可能想起她，或者“晦疾”的借口被识破。
5. **优势？** 她仔细搜寻脑海：
* **现代知识：** 商业逻辑、管理、财务基础、营销概念（品牌、差异化）——但在身无分文、无法接触外界的情况下，几乎无从施展。
* **“预见性”眼光：** 了解历史大趋势（北宋商业繁荣、交子出现）——同样远水解不了近渴。
* **坚韧的意志：**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完全依赖的东西。
* **书法！** 林岩猛地想起花轿惊魂时看到街边书生那拙劣字迹时闪过的念头！原主沈晚似乎也偷偷学过一点字（记忆碎片中有她躲在柴房临摹的情景）！这是她目前**唯一可能变现的技能**！在古代，识字、写字是稀缺能力，代写书信、抄书是底层读书人重要的谋生手段！
思路瞬间清晰，却又无比艰难。启动这项“事业”需要什么？
1. **纸。** 2. **笔。** 3. **墨。** 4. **客户来源。** 5. **交易渠道。**
前西样，她一无所有。第五样，唯一的通道就是那个刻薄的王婆子。
“王婆子……”沈晚喃喃自语，眼神锐利起来。看守是阻碍，但也是钥匙。是人就有弱点。王婆子的弱点是什么？
她开始回忆王婆子的一言一行：
* **贪婪：** 从她克扣自己那本就少得可怜的饭食就能看出来（送来的粥稀得能照人，馒头又冷又硬）。
* **懒惰与怕麻烦：** 她把自己丢进这破院子，锁上门就走，巴不得眼不见心不烦。
* **迷信：** 底层人普遍心理。
* **轻视自己：** 在她眼里，沈晚就是个随时会死的病秧子、懦弱无能的玩物。
“贪婪……这是撬动她的支点。”沈晚确定了核心策略，“用利益，把这把锁变成一道门缝！”
接下来的几天，沈晚开始了她的“表演”和“铺垫”。
她将属于沈晚的懦弱、病态扮演得淋漓尽致。王婆子每次送饭（通常是两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两个又冷又硬的杂粮馒头）时，她都缩在角落，低着头，怯生生地道谢，偶尔伴随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她故意吃得很少，每次都剩下小半个馒头，或者半碗粥。
第一次，当王婆子来收碗筷，看到那剩下的半个馒头时，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她没说话，但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沈晚看准时机，用细弱的声音，带着卑微的讨好开口：“王妈妈……您……您伺候我辛苦了……这……这点东西……您……您要是不嫌弃……”她颤抖着手，将剩下的半个馒头递过去。
王婆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鄙夷又贪婪的神色。她一把抓过馒头，塞进自己怀里，嘴里嘟囔着：“哼，算你还有点良心！病恹恹的也吃不了多少，别浪费了！”语气虽然依旧刻薄，但看沈晚的眼神似乎少了几分纯粹的厌恶。
沈晚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是……是……谢谢王妈妈……”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送饭，沈晚都“自觉”地省下一点食物，“孝敬”给王婆子。这点微不足道的“贿赂”，像一点点润滑油，让王婆子紧绷的看守面孔稍微松动了一些。虽然她依旧骂骂咧咧，锁门毫不手软，但至少不再动不动就恶语相向，有时甚至会多停留片刻，抱怨几句府里的糟心事（比如哪个丫鬟得罪了管家娘子，或者赵扒皮又克扣了下人的月钱）。
沈晚安静地听着，像一只无害的兔子，偶尔怯怯地附和一声，心里却在飞速记录和分析着这些零碎的信息：赵府的管理混乱、下人的不满、江宁府的物价（从王婆子的抱怨中得知米价又涨了）……这些都是未来可能用到的情报。
同时，她也在耐心地等待时机，抛出她真正的计划。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王婆子照例送来饭食。沈晚依旧省下半个馒头递过去。这次，她没有立刻低头，而是抬起苍白的小脸，眼中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王妈妈……我……我怕是熬不了多久了……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我……我昨夜又梦见黑煞神了……好可怕……冲撞了老爷的福气……我……我心里实在不安……”
王婆子听着“黑煞神”、“冲撞福气”，脸上果然露出一丝忌讳。沈晚抓住机会，继续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
“我……我想抄点佛经……诚心诚意地供奉菩萨……为老爷祈福消灾……也……也为我这罪孽深重的人赎罪……求菩萨保佑，让我下辈子……别再投生受这样的苦了……”她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神情凄楚绝望到了极点。
王婆子皱紧了眉头，显然对“抄经”这个要求感到意外和麻烦。“抄经？你哪来的纸笔？再说，你这病歪歪的样子，能抄什么经？别瞎折腾了！”
“我……我以前……偷偷跟一个路过的老尼姑学过几个字……”沈晚急忙解释，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和卑微的祈求，“不要好纸好笔……就……就最便宜的黄纸，一点点墨渣子就行……王妈妈，求求您了！这是我这将死之人最后一点心愿……求菩萨宽恕，别让我死后还不得安宁……求您行行好……”她挣扎着想下床给王婆子磕头，却因“虚弱”而摔倒在地，显得无比可怜。
王婆子看着地上哭得凄惨的沈晚，又听到“菩萨”、“死后安宁”这些字眼，再想到赵扒皮对“晦气”的忌讳，心里盘算开了。这病秧子看着确实活不长，让她抄抄经，安分待着，省得整天哭哭啼啼惹人心烦。万一她真死了，抄的经拿去庙里烧了，也算自己积了份阴德？而且……只是要点最便宜的纸墨……
“哼，麻烦！”王婆子啐了一口，但语气己经松动，“最便宜的黄纸？墨渣子？府里厨房包东西的破纸倒是有，账房磨墨剩下的墨头子也能要来点……不过，这跑腿的……”
沈晚立刻听出弦外之音，挣扎着爬起来，从怀里（其实是提前藏好的）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支成色很差的银簪子，样式老旧，是原主沈晚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也是她生母的遗物。
“王妈妈……”沈晚眼中充满不舍，却毫不犹豫地将簪子递过去，声音带着决绝的哭腔，“这个……这个给您……只求您……帮我弄点纸墨……求求您了！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了……”她演得情真意切，将那份卑微的祈求与绝望中的孤注一掷展现得淋漓尽致。
看到那支虽旧但毕竟是银的簪子，王婆子的眼睛瞬间亮了！她一把夺过簪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贪婪的笑容。
“行了行了，哭什么丧！”王婆子将簪子迅速揣进怀里，不耐烦地挥挥手，“看在你一片‘孝心’（指给她的簪子）和‘诚心’（指为赵扒皮祈福）的份上，老婆子我就替你跑一趟！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东西能弄来什么就是什么，别挑三拣西！”
“谢谢王妈妈！谢谢王妈妈！”沈晚连忙磕头，心中却长长舒了一口气。第一步，成了！代价是她唯一的财物和生母的遗物，但这比起自由和复仇，不值一提！
王婆子锁门离开后，沈晚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后背己被冷汗湿透。刚才那番表演耗尽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但她眼中却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她看着自己这双因营养不良和疾病而纤细苍白的手，又想起花轿外那个书生拙劣的字迹。
“纸……墨……”她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坚定的弧度。
工具即将到位，舞台就是这间破败的囚室。她的第一场战斗，不是刀光剑影，而是用这双手，用这借来的笔墨，在这方寸之地，书写她绝境逆袭的第一个篇章！
她挣扎着爬到窗边，借着那一点惨淡的天光，用指甲在积满灰尘的窗台上，一遍又一遍，无比认真地练习着那些她熟悉无比、此刻却承载着全部希望的方块字。
横、竖、撇、捺……属于林岩的灵魂，正通过沈晚的手指，在这绝望的囚笼里，悄然勾勒着一条通往自由和复仇的、布满荆棘的商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