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十分钟,教室里闹哄哄的。
姜心缩在角落,跟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像块掉进开水里的冰。
她面前摊着李卫国给的那厚厚一沓“救命题库”——纸都泛黄了,上面密密麻麻的手写公式,看着就让人眼晕。
她正用缠着胶布的手指,胶布是干净的,但手上有冻疮的裂口,死命地在草稿纸上算一道基础导数题,眉头拧成了疙瘩,脑门上都憋出汗了。
周围同学打闹的笑声、聊明星八卦的叽喳声,她好像都听不见,耳朵里就剩下笔尖在纸上“沙沙”划拉的声音。
一个人影在她桌子边停了一下。
是陈默。
这男生也坐后排,家里估计也不宽裕,成绩中等,平时闷得像块石头。
他手里捏着个新本子,封面花里胡哨的,崭新崭新。
他手指头捏得死紧,都泛白了。
他好像犹豫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扫过姜心手背上冻裂的口子,还有她桌上那本翻得卷了边、写满了密密麻麻字的旧笔记本,虽然旧,但看得出尽力保持整洁了。
然后,他像是下了狠心,动作快得像偷东西,把自己那本崭新的笔记本,“啪”一下,轻轻地放到了姜心桌子的左上角,紧挨着她那本“救命题库”。
放完,他像被烫着了似的,立马转身溜回自己座位,假装看书,但耳朵尖有点红。
那新本子,纸张雪白,还带着一股好闻的油墨味。放在姜心那堆旧书旧纸旁边,显得特别扎眼,特别不合群,像块掉进灰堆里的白玉。
姜心算题的动作猛地停住了。笔尖悬在草稿纸上空。
她的目光,没去看陈默,也没去看那本漂亮的新本子。
她的眼睛,慢慢地、一点点地,从自己草稿纸上那堆歪七扭八的公式,挪到了那本干净得发光的新本子上。
停了一秒。两秒。
教室里吵吵闹闹的声音,好像突然在她耳朵里消失了。
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去拿新本子,而是用那还沾着点墨水印和冻疮药膏痕迹的指尖,手是洗过的,只是痕迹难消,轻轻捏住了新本子的一个角。
她站了起来。瘦瘦小小的个子,在闹腾的课间显得特别孤单。
她拿着那本崭新的笔记本,一步一步,走到陈默的座位前。
陈默好像感觉到了,猛地抬起头,脸上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
姜心没看他,眼睛盯着陈默摊开的课本。
然后,她把手里那本崭新的笔记本,端端正正、原封不动地,放回了陈默课本旁边,位置跟她刚才放的地方一模一样。
整个过程,她一个字都没说。连个眼神都没给陈默。
放好本子,她像啥事也没发生,转身就走回自己座位,一屁股坐下,抓起笔,又一头扎进那堆要人命的导数题里了。
好像刚才那点干净的善意,压根儿就没出现过。
陈默傻愣愣地看着自己桌上失而复得的本子,又看看角落里那个重新缩进题海里的背影。
他脸上那点红晕“唰”地褪干净了,只剩下一股子被堵回来的茫然和失落。
他默默地合上课本,把那本新本子塞进了抽屉最里面,眼不见心不烦。
午休的食堂,人挤人,声音吵得人脑仁疼。
姜心排在队伍中间,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饭卡——里面只有学校补助的那点钱,刚够买最便宜的饭菜。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但袖口己经磨得起毛边的校服,身体累得有点塌着。
一个身影排在了她后面,隔了一个人。是陈默。
队伍像蜗牛一样往前挪。
周围吵吵嚷嚷。
陈默好像挣扎了半天,终于往前蹭了小半步,离姜心近了一点。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个…姜心…”他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词儿。
“…杂物间…晚上…是不是挺冷的?我…我有多余的毯子…旧是旧点…但厚实…你要不要…”
这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咚”一声砸进了姜心那片结了冰的心湖里。
姜心背对着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攥着饭卡的手指头关节都捏白了,手背上冻裂的口子被扯得生疼。
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毯子?厚实?听起来多暖和啊。可这好意,像裹着糖衣的针。
她太清楚了,欠下的情分,迟早要还,她现在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拿什么还?接受了,就是多一份负担,多一个窟窿。她背不动了。
她没回头。
没看他。
脚步都没停一下。
就在陈默以为她没听见,想再开口的时候,一个冰冷、干巴、不带一点温度的声音,像块冰坨子,从前面的背影砸了过来:
“不用。”
紧跟着,是更硬的两个字:
“谢谢。”
那语气,别说温度了,连点人味儿都没有,摆明了“离我远点”。
说完,她甚至没停顿半秒,好像刚才那对话是空气,跟着队伍就往前挪了一步,把个冷冰冰的背影彻底甩给了身后。
陈默剩下的话全卡在嗓子眼儿里。他站在原地,看着姜心随着队伍走远,那洗得发白、肩带都磨薄了的书包带子,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勒出一道印子。
他脸上最后那点光也灭了,只剩下一股子被泼了冷水的尴尬和没趣儿。
他默默地退后半步,重新拉开了距离,低下头,再也不往前凑了。
善意挡在了墙外,可烦人的苍蝇总会嗡嗡。
几天后,姜心抱着那本《区域地理精要》在课间背。
两个平时就爱扎堆嚼舌根的女生,手挽着手,带着一脸假笑,扭扭捏捏地晃到了她桌子前。
“姜心~”一个烫着卷毛的女生,声音甜得发腻,故意拉长调子。
“听说老班给你开了后门,批了个秘密小屋晚上学习呀?是不是真的?羡慕死啦!”
她眨巴着眼,笑得跟朵花似的,可那眼神里全是打探和藏不住的酸溜溜。
另一个短发女生赶紧帮腔:“就是就是!王老师平时凶巴巴的,对你可真好!快说说嘛,在哪儿呀?里面啥样?” 说着还故意伸脖子想看姜心手里的书。
旁边同学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偷偷往这边瞟。
姜心捏着书的手指紧了紧,指节发白。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没看那两个女生,也没看周围好奇的人。
她的眼睛,越过她们的脑袋,首接钉在了教室前面黑板上方——那里挂着高考倒计时牌,数字红得刺眼。
卷毛女生见她不理,笑容更假了,语气带着点逼问:“哎呀,别藏着嘛!都是同学,分享一下呗!我们也想找个安静地方呢!是不是王老师看你…特别‘用功’呀?” “用功”俩字,说得阴阳怪气。
姜心还是沉默。
就在卷毛女生假笑着,脸都快贴上来的时候,她动了。
她没说话,也没吵架。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低下头,重新把目光锁死在摊开的地理书上。
然后,她做了个让那两个女生和旁边看热闹的都一愣的动作——
她抬起胳膊,非常自然、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劲儿,在摊开的书页上,“哗啦”一下,用力地把书翻了一页!
那动作又快又干脆,书页发出“唰”的一声响,像是在说:“别烦我!”
翻完书,她好像啥事也没发生,低下头,嘴唇无声地动着,继续死磕那些地理名词。
她的世界,好像就剩下眼前这本被翻旧的书,袖口磨破的毛边,还有心里那根时刻提醒她“没时间了”的弦儿。
那两个女生脸上的假笑“啪嗒”一下就掉地上了,僵得难看。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全是尴尬和恼火,最后撇撇嘴,小声嘟囔了句“装什么装”,灰溜溜地走了。
陈默在不远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着姜心那用力翻书的动作,又看了看她低着头、仿佛把自己关进玻璃罩子里的侧影。
他默默地收回目光,低下头,翻开了自己的课本。
从此以后,他的视线,再也没往那个角落飘过。
那一下干脆利落的翻书声,就是姜心最响亮的回答。管你是好心还是坏心,都别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