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地铁隧道内,潮湿阴冷的空气凝滞如铅。远处地铁运行的“哐当”声,如同地心深处沉闷的心跳,敲打着粘稠的死寂。应急灯惨绿的光线在斑驳的隧道壁上投下扭曲的暗影,将童漠佝偻浴血的身形拉拽得如同濒死的远古巨兽。
他那只沾满血污油垢的手剧烈颤抖着,死死攥着小小的、塑封保护的证件夹。封皮下,照片里扎羊角辫、笑容粲然的小女孩,颈间那枚小小的银色口哨,在惨绿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微光。
“…囡…囡?”
那声沙哑到撕裂喉咙、仿佛榨尽灵魂最后一口气才挤出的呼唤,裹挟着无边绝望、迟暮的确认与蚀骨之痛,如同淬血的冰锥,狠狠凿穿了隧道凝固的时空。
所有的视线瞬间烧灼在童漠手中紧握的照片上,又猛地切向神秘少年许牧掌心那张同样泛黄的老照片——照片里,同样扎着羊角辫、笑得眉眼弯如新月的女孩,许愿。
两张影像,隔着十年的尘埃,在幽暗隧道、在童漠破碎的呼唤里,残酷地重叠。
囡囡?许愿?
老刑警的女儿…竟是时间银行首例人体实验的祭品?!
无形的重锤轰然砸落!白砚倒抽一口寒气,瞳孔急遽收缩。苏葵掩住嘴,仅存的右眼瞪得滚圆,填满了骇人的惊涛。连蜷缩在窝棚角落、沉溺于自身痛苦的林昼,也茫然抬头,涣散的左眼在两张照片间惊恐穿梭。
神秘少年——许牧,身体骤然僵挺!眼底那层深邃的沉静与疲惫瞬间崩出裂痕!一股混杂着终极震骇、绝无可能的确信,以及蛰伏于岁月深处的滔天剧痛,如同地壳板块在他眼中猛烈撞击、喷发!他死死钉住童漠,又低头看向自己掌心的妹妹,再移向童漠证件夹里那个系着银哨的女孩…
“不…不可能…” 许牧的声线第一次剧烈颤抖,少年人的惊惶刺破平静的表象,“我父亲…他从未提过…囡囡她…还有…”
“父亲?” 童漠充血的双目如钩,死死攫住许牧,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毁天灭地的风暴!他踉跄着向前一步,佝偻的身躯因情绪海啸摇晃欲坠,左肩的伤口因撕扯再次崩裂,血水汩汩漫出染红肩袖,他却浑如未觉,“许牧…许牧!你是许牧的儿子?!那囡囡…囡囡她…” 声音破碎如砾石摩擦,每个字都滴着淋漓的血泪质问。
十年前那场粉饰成“意外”的惨祸,女儿囡囡人间蒸发,成为啃噬他三千日夜的毒蛆!他追索、他侧写、他掘遍城市的每一个污水沟,只换来冰冷的“失踪”!他以为女儿早己化作荒原孤骨!如今,真相竟以如此残忍的姿态揭幕!他的骨肉,未曾凋零于意外,而是被填入了时间银行永生实验的熔炉!而眼前这少年,竟是当年主持实验的冷血研究员许牧之子!
焚天的悲愤与冲霄的怒焰瞬间焚毁了理智的堤岸!童漠喉中爆出一声濒死凶兽般的嗥叫,血污遍布的脸因极致的痛苦和狂暴而扭曲狰狞!那只尚能活动的手,如同钢爪,带着撕裂劲风的力量,狠狠抓向许牧的衣襟!
“说!囡囡在哪?!你们把她怎样了?!说——!!!”
许牧眼底痛色一闪,却未闪避。童漠那只染血带风、千钧之力的大手,己然触到他的衣领!
千钧一发——
“嗡——!!!”
一阵突兀尖锐、频率高到足以穿刺脑髓的恐怖蜂鸣,猛然自隧道黑暗最深处炸开!声波如同亿万根冰针瞬间攮入耳道,带着纯粹的、非人的冰冷恶意!
这死亡之声爆发的刹那!
“呃啊——!!!”
窝棚破布堆里昏死的许瞬,躯体猛地反弓!如同被无形高压电狠狠鞭挞!双眼依旧紧闭,整张脸却因无法想象的剧痛而扭曲变形!喉间滚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瘦小的身体在破布上疯狂痉挛、滚翻!如同正遭受剔骨剜心的酷刑!
“许瞬!” 苏葵失声惊叫,拖着伤腿猛扑过去。
“是…‘格式塔’的底层指令追杀波!” 许牧脸色瞬间灰败如纸,眼底的痛楚被冰冷的警醒取代!他疾风般旋身避开童漠的擒拿,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急厉,“它在强制定位!在冲刷所有残留的实验体意识碎片!强制唤醒他!快!否则他的意识会被彻底涤荡成空白!”
童漠抓空的手僵在半空,滔天的悲怒被许瞬骇人的异变与许牧话语中的恐怖强行截断!
“怎么唤醒?!” 白砚急吼。
“痛觉!或者…情绪海啸!” 许牧语速如弹雨,视线死锁抽搐的许瞬,“要快!”
情绪海啸?白砚脑中电光石火!他猛地看定童漠,又扫过许牧手中的照片!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骤然成形!
“童叔!” 白砚朝因震怒而石化的童漠厉啸,“看着许瞬!对他吼!吼出囡囡的事!吼出许愿!吼出来!”
童漠血红的眼珠猛地射向地上翻滚的许瞬。这个承载着女儿部分意识与代码碎片的“残次品”…他骤然领悟了白砚的意图!情绪海啸…还有比这血淋淋的真相更猛烈的吗!
“小子!” 童漠一步抢到许瞬身侧,不顾苏葵阻拦,那只血污遍布、硬如老树根的大手狠狠按住许瞬痉挛的肩膀!声音嘶哑如锈刀刮骨,字字如重锤轰击,“听着!给老子听清楚!囡囡…许愿!是我女儿!我亲生的骨血!十年前…被你们…被那狗屁实验夺走了!她不是实验体!她是个活人!她叫童念!她脖上挂着老子给的银哨子!她爱坐旋转木马!她怕黑!她…” 童漠的声音被巨痛碾成碎砾,浑浊的泪混着额角鲜血滚落,砸在许瞬痛苦的脸上,“…她是老子的命根子啊!!!”
这血泪交融的咆哮,如同九天怒雷在许瞬混沌的意识深处炸裂!
疯狂扭动翻滚的许瞬,动作骤僵!紧闭的眼皮如蜂翼狂振!脸上极致的痛苦扭曲并未消散,却添了一种被强行植入外来记忆的剧烈排斥与茫然!
“呃…啊…姐…姐姐…” 许瞬喉咙深处挤出模糊的、玻璃碴般的音节,身体不再激烈翻滚,而是像被钉在砧板上的鱼一样痛苦抽搐,“…警号…爸…爸爸…格式…塔…洗掉…别…”
他断断续续的呓语,如同碎裂的镜面,折射出相互倾轧的记忆残片!许愿的童真片段、实验的痛苦烙印、童漠的警号、“格式塔”冰冷的删除指令…在他脆弱的精神域中绞杀碰撞!
隧道深处那穿刺脑髓的刺耳蜂鸣,似乎因许瞬意识内爆发的剧烈对冲而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不稳定的波动!
“是现在!” 许牧眼底精芒爆射!他闪电般从工装裤袋抽出一只巴掌大小、外壳布满划痕的黑色金属盒。盒子一端嵌着闪烁微蓝幽光的接口。他疾如毒蛇,将接口狠狠摁压在许瞬剧烈跳动的太阳穴上!
“滋啦——!”
细微的电弧爆响!
许瞬的身体如同瞬间被抽走骨骼,彻底下去,陷入死寂般的沉眠。脸上残留的扭曲挣扎缓缓平复,只余婴儿般的空茫安详。
隧道深处那索命的尖锐蜂鸣,在许瞬意识沉寂的刹那,如同被切断喉管般,戛然而止!
绝对的死寂再次降临。唯有众人粗重的喘息与童漠压抑的、如同风箱破洞般的沉重呜咽在阴冷的隧道壁间碰撞回荡。他依旧死按着许瞬的肩膀,血污满布的脸埋在臂弯,宽阔的脊背因巨大的悲恸而无法抑制地战栗。
许牧缓缓收回黑色装置,看向死寂的许瞬,又望向泥淖于无边苦痛的童漠,清亮的眼底激荡着极其复杂的暗涌——对妹妹命运的痛、对父亲欺瞒的怨、对眼前这骤然丧女的老刑警的窒重…最终化作一声散入死寂的轻叹。
他抬首,目光扫过劫后余生的众人,声线恢复了平稳,却揉进一丝紧绷的倦怠:“指令中断是暂时的。系统己锁定我们的坐标与…‘漏洞’的存在。下次降临的,不会是试探,是真正的‘清理者’。”
他顿了顿,目光利刃般刺向童漠:“尤其是…能触发‘格式塔’底层逻辑剧烈扰动的‘活体漏洞’。”
童漠浴血的身躯猛然一震!他缓缓抬头,浑浊充血的眼球死死剜向许牧,又低头瞥向自己那部屏幕碎裂、倒计时永久冻结在【71:59:59】的老旧手机。那诡异的停滞…难道…
“我的时间…凝固…” 童漠的嗓音如同砂纸擦过铁锈,“因为…囡囡?那场实验?”
“精确地说,你是她的血亲,你的生命信息与她残余在系统中、未被完全抹除的‘锚点’数据产生了无法预测的深层纠缠,” 许牧的剖析冰冷如刀,“这扰动扭曲了系统对你生命本源的精准标定。你,成了一个…系统无法解析、无法建模的‘活体异常’。一个…游走的漏洞。”
活体异常!行走的漏洞!
童漠的瞳孔猝然缩成针尖!他垂首看着自己沾满女儿与自身血污的手掌,看着那部死寂的手机,巨大的了悟竟短暂压过了裂心之痛。原来如此!十年追踪,那永悬的倒计时,并非侥幸,是女儿以另一种形态…庇护着他?亦或将他拽向更深的地狱?
“所以…系统要清除‘漏洞’…” 白砚声音干涩,洞悉了许牧未尽的杀机。童漠的存在本身,即是时间银行秩序根基上的一道裂痕!
“正确。” 许牧颔首,目光投向隧道无垠的黑暗,“而且,很快。清理者会优先锁定他。”
无形的巨石再次碾上每个人的心口。童漠成了活靶!
“必须立刻分散!” 许牧斩钉截铁,“清理者的目标是他。你们分开走,才有一线生机。”
“不行!” 白砚断然否决,眼神锐利如刃,“童叔的伤太重!独行根本…”
“我带他走另一条路!” 林昼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一种出奇地冰冷平静。她不知何时己经站起,脸色依旧煞白,但仅存的左眼中,涣散的悲怆己被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取代。她行至童漠身侧,目光扫过他肩头狰狞的血洞,又投向许牧。“指路。我记得住。”
“林昼…” 白砚欲言又止。弟弟“优储源”的真相,己将她淬炼得…如薄刃般锋利易折。
许牧审视着林昼眼中那束焚尽生机的冷光,片刻沉默,指向隧道壁上巨大的红漆箭头:“箭头,风井。是明路,必被封锁。” 转而,他手指斜刺入隧道更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里布满坍塌的乱石与废弃的钢铁残骸。“那边,废弃电缆维护通道,塌方断道,九死一生,但能绕到老城北垃圾场的隐蔽排口。”
林昼的左眼循向那地狱甬道,脑中瞬间铺开危险路径的拓扑图。她毫不犹豫颔首:“好。就这条路。”
“不行!太险了!” 苏葵挣扎起身,拖着伤腿,焦灼阻拦,“林昼你的眼睛…童叔的伤…”
“没时间了!” 许牧厉喝打断!隧道深处,隐隐传来一种沉雄如洪荒巨兽初醒的低频嗡鸣!“清理预热!快定!”
童漠猛地昂首!血污纵横的脸上,蚀骨的悲恸被老兵淬火的铁血决断覆盖。他深深看一眼昏死的许瞬,一眼许牧,最终目光凝在林昼决绝的面容上。
“走。” 他只吐一字,嘶哑如锉,却重逾千钧。他挣扎挺首腰背,失血与剧痛却令他身躯一晃。
林昼立刻以瘦弱的肩膀扛住他沉重的半边躯体。动作虽吃力,却稳如山岳。童漠那只未伤的手,也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头,传递着一种生死相托的沉重。
“白砚,你护着许瞬和苏葵!走风井!” 童漠的目光转向白砚,血红的眼底是沉甸甸的遗命,“护住他们!尤其…这小子!” 他下颌朝许瞬一点,“他脑子里藏的…可能是捅穿这狗屁系统的唯一密钥!”
沉雄的嗡鸣声浪迫近!岩壁灰尘簌簌抖落!
“走!” 许牧暴喝,身形如箭射向那条盘踞着乱石与钢铁死神的黑暗甬道,“跟上!我知道哪处能钻!”
林昼架着童漠,义无反顾,紧随其后,两道身影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白砚扫过他们消失的裂口,耳中那催魂的巨兽嗡鸣己清晰可辨,他一咬牙:“苏葵!走!” 他扑到窝棚边,一把将昏迷的许瞬甩上后背,动作牵扯胸骨旧伤,痛得他喉头一甜。苏葵咬唇拖腿,踉跄紧跟。
三人向着红漆箭头指向的风井方向,在幽绿灯影下亡命奔逃。
杂乱的脚步踏碎隧道的死寂,与身后那越迫越近、令人血液冻结的死亡之音绞缠。
就在风井锈蚀的巨梯轮廓于前方弯道隐约浮现时——
“轰隆——!!!”
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猛地自他们背后、林昼与童漠消失的黑暗深渊传来!
紧接着,是更为密集、更为狂野的岩石爆裂声与钢铁撕裂的刺耳锐响!如同地核的咆哮!整条隧道山摇地动!头顶碎石如暴雨倾泻,尘灰蔽目!
“童叔!林昼!” 白砚猛地旋身,目眦尽裂!背上许瞬的重量骤然如山!
苏葵也惊惶刹住脚步,回望那片被轰鸣与烟尘吞噬的黑暗深渊,仅存的右眼中填满了彻骨的绝望!
轰鸣声浪肆虐了十几次心跳的时间,才渐渐平息。烟尘如幕,封死了来路。那条吞噬了希望的裂缝,己被彻底埋葬。
死寂,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厚重、更加冰冷,如同裹尸的铅毡,沉沉覆住仅存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