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轻不喜太多随从,赴宴只有白瑛同行。
魏轻走在前面,白瑛在他身边,小心地替他打着伞。
走到兴庆宫门口,远远地看到两个身影。
一位是清瘦如柳的绿衣贵女,站在宫门口光秃秃的桑树下,小丫鬟给她打着伞。她衣领上柔白的狐裘如竹林间一抹晶莹雪,衬得她清雅惹人怜。
白瑛一眼就认出那人影。
苏清若。
宣帝盛宠景王生母宁贵妃和她的宝贝儿子魏轲,巴不得把皇位绑在魏轲身上。只是,魏轻是正经嫡长子,又是刚出生就册封的太子,不好随便废立。
如今阖宫上下,就等着魏轻尽早咽气,让位于贤。
不过这些人中,不包括苏清若。
她和魏轻可算青梅竹马,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太子一往情深,之前占了未婚妻的身份,更是时常往东宫送些书画补品,因此和白瑛也认识。
苏清若显然是在等他们,魏轻走近,她往前靠了两步,小丫鬟紧跟两步,生怕小姐被风雪凉了身子。
“太子殿下。”
苏清若声音轻轻,带着千种愁情,如江南梅雨缠绵。
她十分憔悴,两个漂亮的杏眼红红,似是哭过,脸上却没有求怜爱或委屈样,文臣贵女的气派丝毫不辍。
魏轻侧过清羸的身子,对她点了点头:
“苏小姐。”
苏清若定定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眼里找出失落或者伤感。
魏轻长得好,那双眼,睫如墨羽垂星潭,只是从头到尾眼神淡淡,看不出怜惜,看不出屈辱,也看不出不舍。
半晌之后,苏清若泄气地敛下眉目,从小丫鬟手里拿过一只锦盒,递过来。
魏轻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轻唤了声:
“瑛瑛。”
白瑛上前一步,伸手去接那盒子。
苏清若脸色一冷,把手回缩。白瑛心中好笑,便也收手,乖乖退回魏轻身边。
苏清若冰冷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白瑛一圈,语气稍重了些,却仍然只对着魏轻: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主子亲手递的东西,惯例没有下人接的道理。”
魏轻嘴角柔和但漠然的弧度丝毫未变:
“苏小姐误会了,瑛瑛不是下人。”
就这么一句。
苏清若眼光在白瑛和魏轻身上来回过了好几遍,眼中哀伤和震惊更甚,却顾着体面,没有再开口为难。
半晌,那小丫鬟凑上前,嗫嚅道:
“小姐,景王殿下来了……”
远远地,一大堆人前呼后拥,簇拥着金尊玉贵的景王,正往这边而来。
背对着那个方向,白瑛面无表情地掐了掐自己掌心。
呵呵,天道之子来了。
听到“景王”,苏清若明显厌恶又无奈,她把盒子收回去,塞进小丫鬟怀里。
“既然太子殿下往后身边有人照顾,那臣女就不自作多情了。”
这话听来赌气,苏清若说完转身就走,魏轻却没做挽留,只是伸手接过白瑛手中的伞。
“我们也进去吧。”
踩雪踩得嘎吱嘎吱,白瑛反复思量,终于还是没忍住,带着一点点试探轻轻说:
“殿下,苏小姐好像看不惯臣妾攀高枝呢。”
这一世,魏轻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虽然他的表现己经够顺从,她还是想确认。
己经走到雕花回廊下,兴庆宫内觥筹笙歌之声隐隐可闻,小太监小宫女上来,接过魏轻手中的伞,替二人拍着肩上雪沫子。
魏轻站首,面对着白瑛,歪头反问:
“孤算高枝么?”
白瑛听出他弦外之音,一时语塞。
魏轻语气里全然听不出自轻自贱,仿佛只是陈述事实:
“或许对瑛瑛你来说算高枝,对苏太傅来说,却差得远。各人捡各人的高枝罢了,别人的想法,瑛瑛不必放在心上。”
白瑛听了,心中动容,却又莫名有些感伤,想起前世苏清若的结局。
“瑛瑛在想什么?”
魏轻捏了捏她手腕。
他总爱有这些亲昵的小动作,似乎是久病的人贪恋康健身体上的生命力。
白瑛想起那怪声音的话,看看檐外纷纷扬扬干净的大雪红墙,半晌,她自言自语地轻叹:
“臣妾想,其实苏小姐也是个可怜人。”
前世苏清若被废之后,终身隐居南山尼姑庵。
“瑛瑛你还真是善良,不若先可怜可怜本殿下还有几年好活吧。”
魏轻说这话时,带着轻佻笑意,反而令人心碎。
白瑛跟着他走进兴庆宫,看着他清减的背影,说:
“太子殿下只要好好吃药,想来会长命百岁的。”
……毕竟你还要给我当皇帝呢。
魏轻被她这句话逗得笑出了声,停了停步子,等着她并肩进去,才说:
“那就借你吉言。”
兴庆宫内,除了他二人,人己来齐。
皇帝清了清喉咙,拿出派头,说:
“既然都到齐了,就先说正事吧。”
闻言,殿中众人立刻放下筷子,正襟危坐。
“如今,轲儿也大了,皇家子弟,自然要早日成婚,为大魏开枝散叶。既然你皇兄身体不好,也不能勉强,就你先成婚吧。朕看苏太傅家的小姐与轲儿十分相配,就册她为景王正妃,令钦天监就近算个日子,等开春就成亲。”
话里话外,丝毫不提苏清若和魏轻早有婚约一事。
众人装作若无其事地谢恩,一时间万岁之声不绝,好不热闹。
只有魏轻安然坐着,神色淡淡,端起酒杯轻抿了一下。
不知为何,殿中莫名寂静下来。
宁贵妃立刻站出来活跃气氛,拿捏着慈爱长辈的腔调,先笑了两声打破寂静,才说:
“只是,也算委屈了轻儿,他这做皇兄的还未成婚,弟弟就先成婚了。”
好一个避重就轻。
宁贵妃一身烟罗织锦对襟正红宫装,头上金珠宝翠,累倒云鬓,全然没压住她那张秾丽的脸。
宣帝贴心地拍了拍她手背:
“爱妃不必忧心,轻儿体弱,想来他自己也不想烦心后宅。”
魏轻把酒杯放回桌上,眼神没有看向堂上帝妃二人,声音清越:
“贵妃说得是。”
他声音不大,也没带什么情绪,但就是有种不知来处的贵气和压迫。
殿中众人都住了嘴,目光全聚集在他身上,等着他的后文。
“大魏以礼立国,兄长未婚娶,弟弟抢先,不合礼制,难免引人闲话。”
“儿臣虽无心后宅,却也不忍轲儿被天下人耻笑。”
他起身,行云流水地跪在地上,朝向皇帝,动作不卑不亢赏心悦目。白瑛跟着跪着,悄悄看一眼他漂亮的侧脸,心中对他要说什么早有预料。
“儿臣斗胆,请父皇赐婚。册东宫医女白氏为——”
“东宫太子正妃。”
席间的苏清若猛地起身,带翻桌上杯杯盘盘,干净的裙摆上立刻酒渍斑驳。她脸色惨白,素手捏拳,紧了又紧,却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好几息之后,白瑛才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宣帝带着怒意的斥责:
“魏轻!你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