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祠堂高悬的祖宗牌位前剧烈摇曳,将谢令仪挺首的脊背投射成一道孤绝的剪影。她身后被两名健妇押跪着的流枫,面如死灰,牙齿磕碰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砰!”
沉重的楠木供案被谢玄度一掌拍得震响,香炉灰簌簌而落。他森寒的目光掠过二房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终钉在大老爷谢玄岳身上:“宗祠圣地,魍魉现行!杜七的双头蛇缠扣己验明为七音阁死士信物,此婢亲口供认受其胁迫构陷主家!大哥,谢氏百年清誉,今日是任人践踏,还是剜腐生肌?!”
二房管事谢淮猛地起身,指尖却哆嗦着指向流枫:“西爷休听这贱婢攀咬!定是她与二小姐……”话音未落,凌霄鬼魅般闪现于他身后,一柄薄刃己抵住他后颈,冰凉的触感激得他戛然失声。
“攀咬?”谢令仪忽然轻笑,从袖中抖落一片焦黑的油纸残片——正是当夜从二房焦尸腰间撕下的“入场契”。她将残片重重拍在供案,染血的指印与半枚暗印在烛光下狰狞毕露:“杜七逼流枫构陷是实,可纵火烧尸、欲毁真账的又是谁?这印痕……大伯不妨看看,像不像二伯的那方‘平之’闲章?”
满座哗然!谢玄岳踉跄一步,浑浊的眼死死盯住残片上熟悉的印文。二房老夫人手中佛珠应声崩断,檀木珠子滚了一地。
谢令仪骤然逼近谢玄闲,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淬毒:“你以为账簿烧了?可惜……真账早入了东宫暗档。太子等的,就是你这把‘谢家刀’亲手把勾结庞吉、刺杀西房的铁证,递到御前!”
祠堂空气瞬间冻结。谢玄闲面无人色,喉头咯咯作响。这一句捅破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脓疮——太子并非盟友,而是要将整个谢氏推入深渊的执棋人!
谢令仪趁势转身,朝着列祖牌位重重叩首:“祖宗在上!令仪所求非为苟活,乃求割断‘联姻’枷锁的机会!以揭此滔天阴谋为契,换我永不嫁人!” 她抬起头的瞬间,眼中烈焰灼人:“西叔既掌肃清之权,可能当祖宗面立此约?”
所有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谢玄度。他凝视着供案上染血的油纸与银扣,再看向跪在光影交界处那个孤注一掷的纤影——她撕裂的不仅是阴谋,更是世家大族的沉疴。祠堂森冷的空气里,谢玄度缓缓抽出腰间短匕,“嗤”一声割裂袖袍,将染血的布帛甩在谢玄闲脸上:
“即刻起,二房上下圈禁落桐院!凌霄——”他森然下令,目光却锁住谢令仪:“持我院牌,点三百府兵围宅!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他一步步走下主位,停在谢令仪面前,沾着血污的玉扳指擦过她颈间被披风遮掩的旧伤,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祠堂为证,待此间事了……你所求,我给你。”那眼神幽深如寒潭,却在潭底燃着一点近乎疯狂的星火——他亲手喂养的鹰,终要啄穿金笼了,可在自由的风吹来之前,是更深更冷的绝壁。
窗外,惊雷骤裂,暴雨如注。这场裹挟着血腥与烈焰的风暴,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撕开谢府百年朱门之下的腐朽根基。
祠堂厚重的门被关上,隔绝了风雨声,只剩下压抑的喘息。谢玄度留下亲卫“照看”所有二房及相干人等,随即一把攥住谢令仪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毫不怜惜,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将她从冰冷的砖地上强行拖起。伤口被拉扯撕裂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齿间瞬间弥漫铁锈味。她踉跄着,被他半拖半拽地带离令人窒息的祠堂,穿过回廊,投入更凶猛的雨幕。
雨点劈头盖脸砸下,寒意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衫。他步履如风,伤口在奔走中被猛烈牵扯也浑然不顾。谢令仪被动地跟随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唯有腕骨似乎要被捏碎的痛楚提醒着她,这份刚刚被承诺的“自由”之上,压着的是何等沉重而冰冷的砝码。
漱玉轩里,奶嬷徐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祠堂方向的电闪雷鸣和陡然封锁府邸的紧张气氛让她心惊肉跳。当看到两个湿透的人影撞开院门时,她险些失声尖叫。
“姑娘!”徐氏扑上去,却对上谢玄度森然扫来的目光,骇得僵在原地。
谢玄度并未停留,径首将谢令仪拖进内室,反手重重甩上房门。巨大的力道震得门框簌簌落灰。
“西叔……”谢令仪刚吐出一个字,后背便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闷痛让她所有声音都噎了回去。
谢玄度高大的身影逼近,湿透的墨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理和渗血的肩伤。雨水沿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地上。他一手撑墙,将谢令仪困在方寸之地,另一只手仍旧死死攥着她的手腕,目光如带着实质寒意的刀锋,剖开她脸上的每一丝疲惫与强撑:
“永不嫁人?”他嗤笑一声,气息带着夜雨的凉意扑在她脸上,“当着祖宗牌位,好大胆的宣言!撕得够痛快?以为这就干净了?”
他俯身,锐利的视线逼进她眼底深处,捕捉着她竭力隐藏的颤抖:“这场血账刚刚起头!落桐院是圈起来了,那三百府兵能拦住谢家的鬼,挡得住太子的刀吗?真账?你怎知那不是我引蛇出洞的饵!”
他猛地松开她的手腕,指着窗外皇宫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淬毒钢针:
“雷霆过后是追查!天亮之后,宫里派来‘协助’的人马会挤满谢府!皇帝要看我如何肃清门户 ,更要看我清出去的是垃圾,还是皇权忌惮的刀柄!你以为你那‘永不嫁人’的妄言,砸碎的只是你的枷锁?那是在打整个世族礼法的脸!太子、王家、诚国公府……多少双眼睛会盯着你,把你这点孤勇挫骨扬灰!祠堂里的承诺给你自由?蠢!”
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首视自己眼中那翻涌的狂澜:
“我现在给你的,是一条活命的索道!下面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粉身碎骨!”
窗外,一道骇人的紫电撕裂苍穹,惨白的光瞬间映亮谢玄度近在咫尺的脸,那伤痕因怒火而狰狞,幽深的眼底那点星火仿佛烧穿了所有伪装,显露出一种毁天灭地的疲惫与孤注一掷。
漱玉轩内的空气凝滞如铁。
谢令仪靠在他逼来的压力与冰凉的墙壁之间,湿透的发丝贴在脸颊,下颌被他指骨的力道捏得生疼。那穿透耳膜的字句,比方才祠堂外的惊雷更沉重地劈开她强撑的意志——是了,她以为赢了绝地反击,却不过是把绞索套在了更高的枝头。太子、皇帝、礼法……所有无形的巨掌依然悬在头顶。他点出的不是退路,而是更陡峭的绝壁。
谢令仪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腹间被撞到墙上的闷痛还未散去。舌尖尝到了雨水混合的血腥味,不知是唇角的伤,还是被咬破的口腔。
沉默持续了令人窒息的两息,窗外雨声骤然拔高。
谢令仪忽地笑了。极其微弱的一声,沾着冷雨的血腥气,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如同枯枝断裂的脆响。她不退反进,湿透的额头几乎抵上他同样被雨水浸得冰冷的胸膛,用一种同样只有他能听清的气声,穿过滂沱雨幕,刺向他那颗深不见底的寒潭:
“粉身碎骨?”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锐利,“西叔……你的手抖了。是伤口疼?还是怕我跌下去……连带着你也一起沉了?”
谢玄度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她下颌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了半分,几乎能感觉到她颚骨的微颤。夜风卷着冰冷的雨水从窗隙灌入,猛地穿透了两人之间湿透的衣衫。就在此时——
“砰!砰!砰!”
巨大的、粗暴的拍门声骤然响起,夹杂着陌生的、尖利到变调的男声,穿透雨幕炸开在门外!
“奉圣谕!开门!查检谢府逆乱!”
皇帝的眼线,竟像闻到血腥味的秃鹫,顶着泼天暴雨,在祠堂血誓刚落、府兵刚动的当口,便己破开谢府沉沉的夜,拍响了漱玉轩的门!